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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11)



慢慢,夕阳也要沉。店招的霓虹一一闪烁起来。华灯初上,世界才刚要开始黑暗的沉沦,日与夜的过渡却显得恁般模糊。她随便挑了一家快餐店,躲在厕所里干呕。

走出快餐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举目所望,街灯、车灯、霓虹灯,四处全是人造的明亮。星光显得那么微弱黯淡,这整个世界早已遗忘。暗空中布满了昨日的刻痕,许多的星球无声地死亡。她用力吐出一口气,转个方向。黑夜就在那里,就在不远处布置着它的暗,却不知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怎么转,都逃不出人造的光和明亮。

“夏娃?”她正叹着气,身边突然有人叫唤她。

杜日安?杜夏娃不免一愣。因为巧合,因为没预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到这附近办点事。”杜日安沉稳依然,语调不疾不徐。“其实是到附近医院看望我母亲,她现在住在医院。我父亲过世后,她也跟着病倒——”他停了一下,好让杜夏娃有喘息的机会。“父亲在十天前过世了。”

是吗?死了吗?杜夏娃望着他不动,许久,慢慢垂下眼。

“我们举行个简单仪式,就立刻将父亲安葬。很抱歉,没有通知你和路先生。”

“不,没关系。”她原就不需要知道的,太阳底下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长,日升日落每天也都有人在死亡。

她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等她想起来,她应该就这样走的,却发现她正默默跟着杜日安的脚步。人群将他们推拥,推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再将她拉近一些,避免和人群的擦撞。

“本来我想等母亲的情况稳定后,再去找你,把该办的事情办妥,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你。”城市虽然不大,偶然却不是那么容易发生。冥冥之中会有定数吗?

“事情?什么事情?”杜夏娃不解。

“父亲去世前留了遗嘱,我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留给你。另外,父亲遗留下来的其它财产,包括现金股票等,及市区其它不动产,你都可以分得一半。”杜日安声音低沉仍然。语气平静毫无起伏,像在解说一项计划。

“你说什么?”杜夏娃愕然停下脚步。她听到了,但意识和认知迟一步发生作用。

“我在说遗产继承的事情,父亲把杜家的财产留了一半给你。不过,关于那栋房子,由于是杜家的祖宅,母亲也还健在,所以遗嘱里附有一条但书,房子虽然是留给你的,却必须等母亲百年以后,你才有权处置。至于其它财产,你可以随你的意思决定。”

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杜夏娃紧抿着唇,几乎不眨眼,视线里的沉默如她紧抿的无言。她奇怪杜日安怎么会这么冷静。短时间里,他父亲过世、母亲因病入院,从他的态度却看不出该有的无措彷徨。他冷静得没有少年刚入世的青涩。

“为什么?”一会,她才开口。“杜家有你母亲还有你,为什么要把一半的财产给我这个外人?你们为什么不阻止?”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没有理由阻止。而且,母亲也赞同。你毕竟是大哥的孩子。”“但事实上,我跟你们是陌生人。”杜夏娃并不认同。“你却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感情上是、血缘上是、法律上也是。我不要什么遗产。我既然不承认跟你们杜家有关,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杜家人,没理由要那些东西。”

杜日安诡异地沉默,沉淀着心事的无言。有几分钟那么久,才再开口:

“我跟我母亲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妈在我小学时就过世,她是我父亲的偏房。”

偏房?他的意思是说,他是小老婆的孩子——

这多讽刺?!只有她才是杜家嫡系的子孙?可是在感情上,她对他们全然是陌生的。而所谓“嫡遮”之分,不过是婚姻制度强迫成的人为分歧,以确保血统的“正当性”。可是“血液”这种东西,有什么“正当性”呢?血缘的关系深,感情的浓度就比较稠吗?杜夏娃越想越觉得荒谬,摇头又摇头。

“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也不想懂——”她转身往前走。

杜日安长腿一跨,跟上她。她望他一眼,没说话。两旁的哄闹衬显出他们并肩的沉默。走到路口,红灯正好亮起,杜日安拉住她,定眼看看她,才放开她说:

“我母亲她希望你能回杜家。”

杜夏娃本能的摇头。“怎么可能,杜家对我来说根本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只想和路在一起,路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路先生对你好象很重要?”杜日安微俯低下脸,想看清楚她在暗中的表情,深棕色的眼珠反射出金属的淡辉。用的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直叙句的肯定。

“是很重要。”她脸庞一扬,回神他。“对我来说,路是唯一、绝对与不可取代的。”

她的眼神太亮太直接,以一种义无反顾在说她对路感情的绝对,话中包含的感情十分坚持强烈。

那让杜日安无法不思量。他默然片刻,看住她。“你很喜欢他?”

他不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让人感觉有一种辨不清的认真,仿佛他说的话有着不一样的意涵。

杜夏娃不防,猛然僵住,狠狠瞪他一眼,有些狼狈。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太接近她的真实,她措手不及。但她没有否认。不说话,默认了。

“很抱歉,我这么直接。”

“反正是事实,说得再委婉,事实还是事实。”横向的车子驶过,车灯映照过杜夏娃,粉白的脸亮了又暗。

“你考虑过你们的立场吗?”杜日安问得很平静,金属冷的眼眸柔暧起来。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杜夏娃冷白的脸却相对地面无表情。“在我喜欢上路以前,我就知道。但那又如何?那并不能改变我爱他的事实。”

“可是,你想过别人会怎么想吗?你能不在乎别人的指点与眼光吗?你和路先生毕竟有着血缘的关系。你明知道——”明知道那是一种禁忌,却还要飞蛾扑火,甘冒道德伦理的忌讳。

杜夏娃猛扬起脸,狠狠看住杜日安。抱住双臂,转瞪着黑暗的前方,如被刺猬刺了一跳,双臂交抱的侧影,仿佛是一种无形的痉挛的姿态。

这不是她的痛处,却是她和路之间的爱无法超越的障碍,也是使他们挣扎痛苦的由来。

“没错,我明知道——”她语声如受伤般的软弱,态度却很坚持。“可是,如果‘不知道’就没关系、就无所谓了吧?如果当年我没有跟着路,而被送到孤儿院,或者被某个陌生家庭收养,然后和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相遇相识相爱,我们也就会对彼此的关系无所觉地幸福地过一辈子,尽管事实还在存在。”

绿灯已亮,她没动,视线漫眺,落在光亮后的黑暗地带。

“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像我和路这种同缘相恋的人,只是他们不知情罢了。什么都不知道,不也就那样过了一辈子。那多幸福。”

情感是最纯粹的,心应情深,如此而已,无需任何名目的附会。如果她否定了对路的感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由于文明的现实和压力禁忌,他们这份感情却注定永远没有出路,注定被困死在伦常纲纪的桎梏中。

杜日安认真而专注地注视她在暗中的身影。街灯微照,夜色在她身后由浅而深、由浓而稠地蔓开;聚拢在她身背的黑,不知何处照来的投影,让人错觉似一对翅膀。

“我只是关心你,夏娃,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他说得很慢,说得很认真。

血缘关系虽然先于一切而存在,却不是绝对的。虽然他明知道他和夏娃之间存在着亲属血缘关系,却丝毫没有那等感觉。她站在那里,是那么真实、具体,可爱复可恋的一个人,甚至也许,他会以男人的立场喜欢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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