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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自杀的。
这是陈之夏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的死亡。
6岁那年爸爸死于建筑工地, 她尚且少不经事,放学在姜霓家写作业,突然被人严肃地叫走, 回到家才从妈妈的眼泪里窥见了一二, 知道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妈妈告诉她港城的姥爷去世,要她作为后辈前去姨妈家中协助处理后事,这未曾谋面过的人名、称呼、身份对她来说更为陌生。
后来村木老师孤独死在老年公寓,是她去瑞典哥德堡读研期间看到了朋友圈铺天盖地的悼念才得知,前一天跨年夜,老师还祝她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每每听到了有关于人的生命消逝,就像是水鸟的翅膀不留声色地掠过了水面,在她的心里荡起了片刻的涟漪之后,最终的结局只有归于宁静。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死亡的理解, 更像是从小湾出发之前翻到高中地理课本的某一页。
密密麻麻的文字外印有一只红色翅膀、黑色前喙小型水鸟,图片下方详细地标注了它的品种, 被列为重点濒危动物的时间, 它在世界上所剩无几的数量, 以及每年它迁徙至那座海滨城市、有望能一睹其形容的时节。
——也许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它会离开、失去、死亡, 从而彻底消逝。
死亡好像成了最简单地,可以失去谁的方式。
一场雨卷着渐渐低稠的暮色毫无预兆地袭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烟火过后的苦涩味道。
江嘲与陈之夏是现场第一发现人,前去医院协助做一些情况说明。
许久许久,二人无数次的相视之间,竟也是无话。
过了会儿,似是要他们在类似“笔录”还是什么上签字,陈之夏顺着前方一溜儿白炽灯,盯着通往太平间的走廊,了无反应。
江嘲替她先把笔接了过来,他微微地侧开了双好看的眸子,提醒着她的出神,“我签了。”
陈之夏明白了他意思,牵了一下嘴角:“嗯。”
他握笔时,手指上一节凸起的骨节也很漂亮,三两下地签好了他的名字,她的便紧跟其后,写得很认真。
想起来以前,他吊儿郎当地写那一张张注定让他次次考第一的卷子时,怎么都没现在这么用心。
昨夜手机丢在了他的房间,一夜近乎是关机的状态,刚才勉强找了地方充了会儿,才稍稍能维持着铺天盖地往外弹的未读消息。
陈之夏没什么心情去仔细查看,她把双手放入口袋里,忽然对他说:“我想透透气。”
“去哪里?”江嘲半是认真地问。
她一下想不到,“……哪里都好。”
“那回去吧。”他说。
“好。”
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
想对谁说出一句节哀,放眼望去,到底也只有那位瘦条条的男秘书形单影只地立在走廊尽头,恸哭啜泣。
昨天陈之夏联系他时,他的礼貌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嘲一直以来也以为是所谓“秘书”,直到他刚才在死亡通知单上作为村木与谷正宁唯一的“儿子”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这世间的万物,万般情事,兜兜转转,就像是刹那即逝的障眼迷宫。
陈之夏全部都猜中了,无论谷先生与村木老师还有婚姻存续关系,还是只是因为村木的躁郁症状严重,强烈地要求家人搬离自己,不来“打扰”她的创作或是等等云云。
他们也的确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对方,爱着对方。包括死亡。
也有没猜中的——
比如谷先生并未变卖村木老师在日本的房产,那些他们夫妻的共有财产早在支持村木老师生前做自费出版时作为了不动产抵押;所谓拿着“巨额版权费用”环游世界,实际上也是遵循了村木老师的遗志,用这笔钱去各地设立了一些具有关爱性质的基金会。
不消一会儿,雨就越下越大,医院门口的自助伞架早空了。
正发愁怎么回去,身后飘来遥遥一声,好像是在唤她的名字。
陈之夏挨着身旁的男人回过了头,他的怀抱很温暖,轻易地就驱开了这海港城市冬雨的寒。
好像一瞬间,就能回到记忆中的某个雨夜。
江嘲也跟着她转身过去。
“……陈、陈小姐,”
谷先生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操着口不怎么流利的粤语普通话,还带了点儿日语平翘舌不分的味道。
他拎过来一个牛皮纸手提袋,郑重地递到了她面前:“这是我爸爸嘱咐我必须要送给你的。”
陈之夏愣了一愣,不知该不该接。
谷村正初面有巨大的悲伤,很艰难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今天他只约了江先生一个人,他可能……早就做好了那样的打算吧,所以他才早早把我支走了,让我把这个送去你的酒店。”
昨日谷村正初的确询问了她下榻香港的哪个酒店,她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谷先生不方便她直接去拜访,想就近找地方约见。
当时她还没确定住处,晚上从新年烟火回来才抽空回了信息,不过今天她还是打算冒冒然地碰一下运气,亲自前去的。
今日谷村正初要联系她那会儿,他的父亲已经出事了。
“我爸爸不是不见你,陈小姐,他知道你是妈妈的学生,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他也在避免与我妈妈有关的一切,直到这些年,他也任由外面的那些声音恶意地揣测他。
“……我妈妈当时提出分居的时候非常坚决,要我爸爸不要再来打扰,她还说,就当她已经死掉了,我们知道……这么久以来她也很痛苦,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只有站在讲台上、写书时看起来才是快乐的。”
“爸爸自认为他给妈妈带去了很多的痛苦,所以很久很久他都选择不去打扰,不与和妈妈有关的一切接触,他也在假装,他们真的已经分开了。”
谷村正初潸然到哽咽:“但其实我爸爸总说,他要是不那么坚持就好了……我想,妈妈去世的这三年来他就是因为无法面对,所以才会选择在她忌日的第二天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迷宫》故事里9个‘迷宫’的背景地点设定在现实都是有原型的,是我妈妈之前去过或者没去过的一些她很喜欢的国家与城市……妈妈去世后,我爸爸把这些地方都跑了一遍,设立了一些关爱抑郁症患者、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基金会,但他还是觉得做得太少了……他过去的那几年,陪伴她太少太少了,所以现在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去陪她。”
他再次把东西递给了陈之夏:“陈小姐,请你务必收下!除了妈妈的手稿,我爸爸的翻译稿也在里面……我爸爸得知,是江先生与你想把《迷宫》以游戏的形式展示给大家,他真的很开心。”
陈之夏滞滞地接了过来,手里沉甸甸的,她的视线也变得很沉,医院的白炽灯光都不知不觉地模糊了。
江嘲与陈之夏一齐静静地听了许久,他也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这种心情在快十年前的某一天也出现过。
也是在医院,也同样目睹过冰冷的太平间,目睹过谁的死亡。
居然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只感觉自己的唇在动,“谷先生的葬礼安排了么。”
“没有葬礼,江先生,”谷村正初勉强苦笑,“陈小姐,你肯定也想不到第10个迷宫是在‘水星’,我爸爸或者我,肯定没有那个本事去水星的……但是水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不是吗?
“他生前说过,希望把他的骨灰一半撒在离他的故乡香港最近的南海,另一半撒在我妈妈的故乡北海道附近的宗谷海峡里,我妈妈的骨灰早就沉入大海了……他说那样的话,他们看似分开,实际上他们永远在一起,没准下辈子还会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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