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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9)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他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动地把饭碗放了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

"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

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好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只管提。"

然后他向她夸奖金根,说他是这里的积极分子。又告诉她当了劳模是多大的光荣。金根坐在床上忸怩地笑着,没说什么。

"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产,"王同志说。"把生产搞好了,还要学文化。趁着现在冬天没事的时候,大家上冬学,有镇上下来的小先生教我们。金根嫂,现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夫妇俩也应当大家比赛,他当了劳动模范,你也得做个学习模范。"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金根与月香也都笑了。

谈了一会,王同志站起来走了,夫妇俩送了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月香就说:"这王同志人真好,连开水都没喝一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对她说过话,这样恳切,和气,仿佛是拿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不是当一个女人。

"王同志是个好人。"金根说。

但是她注意到他非常不快乐,因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见了。

"叫你快点收起来,怎么摸索了这半天,还剩一碗在外头。"他烦恼他说。

她向他解释,因为阿招抱着个碗不肯放,要使劲抢下来,又怕泼出来烫了孩子的手。然后她也生起气来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饭,我怎么说也不听。"

"真要是听我的话煮了饭倒又好了,谁叫你煮得这样不稀不干的。干饭是不怕泼出来烫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嗜着说。"也没看见像你这样,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饭——谁要吃这干粥烂饭,浆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谁逼着你吃?"

她把几碗冷粥倒回锅里去热了热。结果金根也还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饭后她到溪边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级上的最下层,拿起棒椎来捶打着衣掌。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她记得她才嫁到这村子里来的时候,初到这溪边来洗衣服,听见这声音总是吃惊,再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捣衣的回声。总觉得是对岸发生了什么大事,仿佛是古代的神祗在交战,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边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淡绿的水中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缎带。

"妈,外婆来了!"阿招远远叫着,跑了过来。

她本来预备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亲,没想到她母亲倒已经知道她回来了,马上等不及,就跑了来看她。这样远的路,她很不过意。航船上遇见两上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里的入,大概是他们回去说的。

她匆匆地绞干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着她母亲坐在那里。她姊妹非常多,母亲只喜欢一个小儿子,一向和她不大亲热的,但是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伤感。

她母亲老得多了。大家谈起家族以及亲戚间的生育、死亡、婚嫁,谈了许久。她母亲说起新近死了的一个亲戚,说他是给两个干部倒吊起来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说说又咽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王同志好。…

过了一会,金根走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门口吸旱烟,让她们母女说两句私房话。

她们在里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亲一定会向她借钱的。

她母亲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口。在这山乡里,太阳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来,满山的灰绿色的竹林子悉索悉索响着,嘘出了阵阵的阴风。夫妻俩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那里看那老妇人在大路上走着,渐渐远去。金根猜着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她母亲了,她仿佛很不快乐。

第五章

月香回来了没有多少天,已经觉得完全安顿下来了,就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这里过。

早晨,金根在院子里工作,把青竹竿剖成两半,削出薄片来。然后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从屋子里拖出两只已经完工了的大竹筐,掇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对着两个竹筐吸旱烟,欣赏他自己的作品。竹筐用青色与白色的蔑片编成青与白的大方格,很好看。

他坐在地下,把长条的竹片穿到筐里去,做一只柄。做做,热起来了,脱下棉袄来堆在椅子上。

一个远房的堂兄弟,肩上担着十几根几丈长的颤巍巍的竹竿,从山上下来,走进院门,把竹竿掀在地下,豁哪哪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金根只顾编他的篮子,头也不抬。月香走了出来,坐在檐下补缀他脱下的那件棉袄;两人都迎着太阳坐着,一前一后。太阳在云中徐徐出没,几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俩只是不说话。

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来看看,露出一大片黄白色的肉,她搔了一会痒,把皮肤都抓红了,然后她突然疑心起来,又把金根那件棉袄摊开来,仔细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补缀。

金根做好了一只篮子的柄,把一只脚踏在篮子里,试着把那只柄往上提了提,很结实。谭老大两只手筒在袖子里,匆匆忙忙走过去,但是一看见那只新篮子,就停了下来,把一只脚踹进去,拎着柄试一试。试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走了。别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里经过,没有一个不停下来的,全都把脚踏在篮子里,试一试那只柄牢不牢,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月香在一张露天的板桌上摆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咸菜,旁边一只高高的木桶盛着粥。阿招不知道怎么这样消息灵通,突然出现了,在桌子旁边转来转去。

"嗨,来吃饭啊!"金根愉快地向那孩子大声喊着,其实完全不必要,她早已等不及地把自己的一只凳子搬了来了。他第一筷就夹了些咸菜搁在她碗里。

月香几乎碰都没碰那咸菜。仿佛一个女人总不应当馋嘴,人家要笑话的。但是金根吃完了一碗,别过身去盛粥的时候,她很快地夹了些菜,连夹了两筷。

一只黄狗钻到金根椅子底下寻找食物。一条蓬松的尾巴在金根背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谭大娘在旁边走过,特地探过头采看明白了他们吃些什么。然后一声不言语,走了。近来谭大娘和他们比较冷淡,

因为她疑心金有嫂老是在背后对月香诉苦,说她的坏话,恨她唠叨,恨她整天找碴子磨人。金有嫂背后抱怨,当然也是实事。

白粉墙高处画着小小的几幅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一簇兰花;一幅六角形的,画着琴囊宝剑——都是些距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和月亮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长方形,经过半世纪的风吹雨打,已经看不清楚了,如同早晨时候天边的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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