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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卫护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活,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着叫了声"金有嫂,"说,"论起来现在时世两样了,本来也用不着讲究那些了。不过我们金花妹嫁过去,他们周家不止她一个媳妇。先来的几个,人家个个都有陪送,单单她没有,我们说是时世两样了,给人家说起来,那又是一样的话了。岂不是叫她难做人。金有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金有嫂连连点着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不在焉他说。"是呀,""是呀,"就像月香见与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话说完了,她又凑近前来轻声说,当时是也轮不到我说话,像我们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着恼,把说话声音提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实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样,我从前一直就对他说的,我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穷虽穷,妹妹出嫁的时候总要像个样子,也叫真是不巧,刚赶着她办喜事碰到现在这为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
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口气好大,仿佛把那镜子看得一钱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气。
月香想出些别的话来岔开了,问起村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闲谈了一会,大家渐渐沉默下来了,然而金有嫂并不像要走的样子。她显然是心里有事。
"两个老的叫我来跟你说——"金有嫂终于嗫嚅着说,脸胀得绯红。"他们是长辈,不好意思对你开口。"
他们要借钱。金有嫂把他们的苦况向她仔细诉说,收成虽然好,交了公粮就去了一大半。现在那些苛捐杂税倒是没有了,只剩下一样公粮,可是重得吓死人。蚕丝也是政府收买。茶叶也得卖给政府,出的价特殊低。
"今年我们的麻上又吃了亏。"金有嫂说。
她告诉月香,老头子怎样把麻挑到镇上去,卖给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的干部还没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兴,睡眼膝陇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让老头子把一绺麻放在他手心里。
"不合格,"他马上宣判。
老头子懊丧地回家去。后来他又听见村子里的人说,这些干部没有准的,有时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还评了个"等外一"。所以老头子又把一担麻挑到镇上去。那一天合作社里挤满了农民,都挑了麻来卖,所有的干部都非常忙碌。有一个走过来,向老头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它一脚,不耐烦地说,"快挑走,不合格!"他们防他下次再挑了来,把一桶红水向那白麻上一泼。那是新订的规矩。
老头子把一担红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担子放下来,坐在河边。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天黑,时而大声叹着气。然后他看见金根从合作社出来。金根的麻也被染得鲜红,他的脸也通红的,走到桥边,就赌气把麻都丢到河里去。
"你这是干什么?"老头子叫了起来。"小心给人看见。"
已经有一个干部跟了出来,在那里叫喊着:"你这算什么?你想讹谁?"
"东西没有用,扔了它总不犯法!"金根嚷着。"本来你们不要,我还可以卖给别人。你把它染红了,叫我拿去卖给谁?"
"这家伙真惫赖!"那干部大声喊着:"你当是你把东西扔了,政府就给你讹上了,是不是?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的。哪,你这老头子。"他指着谭老大,"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讹谁?"
月香听了说,"金根就没告诉我这桩事。"
"他当时是气得要死,"金有嫂说。
她接着又说起那回发动大家做军鞋,一家认几十双,黑天白日的赶做,金有嫂说她纳鞋底,把手指头都磨破了。不要说买鞋面布和里子,就连做鞋底的破布和麻线,哪样不要钱,干部挨家来访问,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们加紧工作完成任务;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们再认下二十双。
"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结实,"干部再三说。"我们的战士穿着的要走上几千里地,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要不是亏了我们的志愿军在朝鲜挡住了他们,美帝早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
缴上了军鞋,跟着又是"支前捐款"。最厉害的是那回"捐飞机大炮",逼着周村向这村子"挑战"。有许多新名词金有嫂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说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诉她的要清楚得多,因为金根总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并不是他不肯告诉她,根本他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厉害。"金根嫂、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们家两个老的面前,也千万不要漏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我告诉你这些话,要吓死了。"金有嫂神经质地吃吃笑了两声,又别过头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们怕金根是因为他当了劳模。
"早晓得乡下这样,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月香说。现在轮到她诉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钱回来,一会又是小孩病了,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赚那么点钱,衣裳、鞋、袜子、铺盖,什么都是自己的,上海东西又贵,哪儿攒得下钱来。"
"比我们总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脸凑到月香跟前,轻声说:"从前有这话:穷靠富,富靠天。"像从前真是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可以问财主借点来,现在是借都没处借——
"她还要再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金根打了柴回来了。扁担挑着两大捆枝枝桠桠的树枝,连枝带叶,蓬蓬松松的,有一个人高,仿佛有个怪鸟张开两只大翅膀栖在他肩上。他侧着身子,小心地试探了半天,方才从门里挨进来。
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三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么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难得的,吃这么一回。"
"为什么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她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是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他说,"不为什么。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见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么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天气怎样冷。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搁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来。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玉同志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