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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23)



谭大娘看见他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她觉得大祸临头了,身体突然虚飘飘起来,成为一个空壳。

“嘿,麻子!”他带笑喊着。“我们有个花姑娘在这儿!”

那麻子三脚两步跑到床前,把被窝一掀。最初有一剎那的沉默,大家都不相信。然后他们哄然笑了起来,纷纷咒着骂。

“他妈的,”那麻子嚷着,“怎么想起来的!把猪藏在床上!”

那中年兵士举起鎗靶来,赶着那老妇人打着。“胆子倒不小,骗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妳?”

吱吱叫着的猪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向房门外一钻。那年轻的兵只顾忙着去抓住牠的后腿,不得不放松了他挟着的两只鸡,两只鸡绕着房间跑着,疯狂地咯咯叫着,更加乱成一片。

“你们哪个来帮我一下,”那年轻人大声叫着。“别站在旁边看热闹。嗨──快堵着门!”

那麻子帮着他把猪捉到了,给他把猪背在背上,太重了,压得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半天,他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那麻子在旁边跳上跳下,拍着大腿狂笑着。

“嗨,你们瞧,你们瞧,”他大声喊着:“李得胜背着他娘来了!”

李得胜气得脸通红的,突然把手一松,让那猪从他背上溜了下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下。然后他扑到那麻子身上去,和他扭打起来。现在轮到那中年兵士来捉住那只猪了。

“嗳,老婆子,别站在那儿装死,”他不耐烦地喊着。“找根绳子来把牠捆起来,吊在扁担上。不然让我们怎么带回去,这东西这么脏。”

老夫妇俩找到一根麻绳,把猪捆绑起来。这时候那麻子已经把那年轻人推开了,他把床前的鞋子拾起了一只。

“人呢?”他问那老妇人。“可别又赖说是妳的鞋子。再扯一句谎,我真打死妳。”

“对了,花姑娘呢?”那中年兵士重新发生了兴趣。

“不是花姑娘,是我媳妇,她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在桃溪。”

“又扯谎!又扯谎!”那麻子拿起鞋底来使劲抽她的面颊,不停地打着。“这老浑蛋!没有一句真话!老子今天不打死妳才怪!”

“老总别生气,别生气,”老妇人叫喊着,半边脸被打得鲜红。“她是真不在这儿,我又不会变戏法,不能立时三刻把她变出来。我有一句话不实在,天雷打死我!”

“老子马上打死你──还等雷打!”

那老头子被李得胜和中年兵士包围住了。他们打他的嘴巴,把刺刀在他脸跟前晃来晃去,但是他也一口咬定,说他们媳妇的确是回娘家去了。

“我们自己去找去,”那麻子说。“找到了跟他们算账。”

“找到了你们不用想活着,”那中年兵士对老夫妇俩说。

那老头子微笑了,老妇人也打着哈哈,说他们倒并不担忧,因为媳妇的确在二十里外的桃溪。

“好。那么,你们有本事别跑。”他们在房子里里外外一路搜查过来,让老夫妇俩走在他们前面。他们看见靠墙堆着一个稻草堆,那中年兵士把他的刺刀插到稻草里面去,连戳了几下。他彷佛听见一丝微弱的呻吟声。

“唔,花姑娘在这儿,”他微笑着说。

“好,那我们把稻草拉下来吧。别再用刀戳戳捣捣的,弄死了大家都落个空,”那麻子焦急地说。

“你放心,死不了的!”那中年兵士说。“你瞧他心疼得这个样子!还没见面呢,倒已经这样疼她了,这要见了面还了得!”

那麻子重重地推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体单薄,像是有烟瘾的,差一点被他推了一跤。

“出来出来,”那中年兵士叫喊着。“马上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放鎗了!”

老夫妇俩沉默着站在旁边眼睁睁望着,看见一只裤腿从稻草堆里跨了出来。又出来了另一只裤腿。最初他们只感到心头一松,看见是他们的儿子金有,从稻草堆上跳了下来。

“这是什么人?”那麻子失望地叫了出来。

“是我的儿子,老总,”那老妇人说。

“把他带了去,李得胜,”那中年兵士说。“让他给我们扛着猪。”

“不成,不成,老总你们做做好事吧!”那老妇人急得大叫了起来。“老总你们好心有好报,我们就他这一个儿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谁给我们送终?”她不禁恸哭起来,跪下地去攀住他们的腿,并且又转过身来叫她丈夫也跪下来。“你还不快求求老总,几位老总都是善心人,看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跪在这儿,不会不开恩的!”

李得胜把刺刀指着金有的背脊,逼着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里把猪扛出来。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亲一样。他走在半路上,停顿过一次,稍稍伛偻着,把一只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块衣服上有一个渐渐扩大的红渍。

“装死!”李得胜把他踢了个觔斗。

老夫妇俩望着他们儿子狭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渐渐远去。他肩上挑着扁担,那只猪四脚攒蹄缚在一起,像个皮球似的圆滚滚的在扁担上宕下来,摇摇摆摆的。绳子的另一端绕在他手臂上,牵在李得胜手里。在那淡金色的夕照里,老远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着的稻草屑。

那麻子还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一定就躲在这旁边什么地方,走不远的,”他说。

“快走吧走吧,”那中年兵士说。“不快点跟了去,这只猪没你的份儿了。我告诉你,一到家,让排长抽个头,连长抽个头,厨子又得拣好的给自已留下,拿去孝敬他姘头,还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点猪血熬豆腐吃,就算运气的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着,两人一同扬长去了。

把谭家的猪与儿子带走了之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一个分队就开拔了,离开了这村庄。又有别的队伍来了又走了。被拉去的夫子,也有些逃走了,辗转乞食回到家乡来。谭老大他们家里一直盼望着金有也会逃回来。然后有一天早上,他们听见兵士在村庄前向的空地上操练着。操兵的叱喝声停顿了一会,在那静默中突然发出一声沙嗄刺耳的大嗥,嗓门很宽,那声音又拖得很长。中间隔着一段寂静,又来了一声这样的长嗥。前后一共有好几声。后来村子要大家轻声谈讲着,说这是两个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作为惩罚。那块空地的泥土里隐隐现出一滩滩的血渍。

人们把这故事互相告诉着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脸上不由得带着一丝微笑。耳朵被割掉,总彷佛有一点滑稽。但是谭老大他们家里并不觉得滑稽,他们立刻觉得一阵冷风在耳朵旁边吹过,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谭大娘做了个梦,梦见她儿子回来了,他把两只手掩着耳朵,无论她怎样劝说,也没法使他把手拿开,让她来替他包扎伤口。她在梦中很吃力地盘算着,应当怎样积下几个钱来,给他买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佛这样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她醒过来以后,哭了又哭。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一丝疑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里彷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一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么?”她质问着。“好好的嚎些什么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妳再哭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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