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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22)



小贩走了过去,这房屋与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后的寂静中。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阴影里,时而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黄夹着白色的一颗颗,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

她突然抬起头来,竖起耳朵来细听着。甬道里彷佛远远地有一种嗒嗒声,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时候汪精卫的和平军驻扎在关帝庙里,士兵常常到村子里来。

她正在那里留神听着,后门口已经砰訇作声,有人冲了进来。他们的后门通着甬道。她听见后面房屋里有人紧张地高声说着话。

“让我在这儿躲一躲,”卖麻油的小贩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来了!我看见他们来了!”

“要是朝这边来,那你躲在这儿也没有用,”谭老大说。

“那么快点让我从那边门里出去吧,”小贩挑着担子冲到院子里来两坛子油撞在门框上,訇訇响着。

“小心点,小心点,”那老头子说。

“他们来了!”谭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轻声说。然后她飞奔到院子外面,他们新做的米粉面条放在墙根下晒着,淡黄白色的,小小的一团一团,像一个个稻草窠一样。她弯下腰来一个个拾起来。

“这些都让它去,算了,”老头子喘息着赶了出来。“快来帮我把猪藏起来。”

“我有主意──”谭大娘兴奋地轻声说。“抬到屋里去。屋里好。”

他们先后奔到猪圈里。那母猪养得非常肥大,老头子抱不动它,它在他怀里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时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进来,匆忙地把孩子递到老妇人手里,就蹲下身来帮助他。

谭大娘向她媳妇直蹬脚。“妳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躲起来!快点!”

“嗳,快点,快点,快躲起来!”老头子也仰起头来用异样的限光望着她,在惊怖中几乎带着憎恶。

“咦,孩子怎么不带了去。”谭大娘有点生气地叫了起来,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妇手里。

老头子看见媳妇,忽然想起儿子来。“嗨,金有呢?”他叫喊起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不要给拉夫拉了去!”

“嗳,快叫他躲起来,快点!”老太婆颤声说。“嗳呀,瞧你这胡涂劲儿,孩子怎么能能带着走,待会儿他哭起来,可不把你毁了!还不快交给我!”

老妇人把孩子倚在墙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认着老头子扛猪。老夫妇俩总算把那口猪抬了起来,搬到屋子里去。牠的体重增加得实在惊人,他们就连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兴奋与陶醉。

“床上,”谭大娘喘着气说。“搁在床上,盖上被窝。”

母猪咕噜着,表示抗议。他们给牠盖上一条旧棉被,大红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妇人把被窝牵上来,蒙上牠的颐,四面塞得严严的。她设想得很周到,还从床底下捞出一双鞋来,比得齐齐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大门口人声嘈杂。

“你没有闩门吧?”她焦急地问。“闩上门也没用,反而惹他们生气。”

兵已经进来了,脚步声咚咚响着,几只惊慌的母鸡被他们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锋。

“喂,没人在家?”内中有一个在那里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妇俩连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来了三个兵,都是北方人,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

“吓!装聋!”他们不耐烦地说。

老夫妇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问家里有什么吃的。老妇人开始诉苦;诉惯了,已经熟极而流──收成坏,捐税又重,家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她一方面诉说着,内中有一个兵,是个大麻子,他已经单独跑到院子对面去搜查。有一间屋子门口贴着个黄纸条,宣布这家人家最近有丧事。金根的母亲刚死了一个月。那白木棺材仍旧停在家里。金根和金花那两个孤儿刚巧到山上去掘笋去了。那麻脸的兵一走进房门,就看见那口棺材,连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就到隔壁那间房里,那是谭老大的猪圈。

“嗨,老头子,你的猪呢?”他在里面大声叫喊着。

“我猪卖了,老总,”老头子回答。

“胡说!没有猪,怎么会把地方弄得这样脏?”那兵士说。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个农民。

“这些乡下人最坏了。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另一个兵说。这人是他们里面年纪较大的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削的腮颊,厚厚的眼睑,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为淡黄褐色。他转过脸来,把他那黄褐色的眼珠盯着老头子望着,大声问:“猪在哪里?哼唔?”最后这一声是一种有音无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野蛮人。他发现这一声吼有时候很有效力。

老头子显然十分震恐,还是老妇人满面春风地挤上前来替他解围。“老总,猪是真卖了。唉,不舍得卖哟──也还不够肥的,卖不出大价钱,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等米下锅哩!嗳呀,那天把猪赶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乡下人苦呵,老总!”

“你听听!”那富有经验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话!这些乡下人没有一个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两只手臂分别地挟着两只鸡。他威胁地向老头子走近一步。“说!你老实说!”他大声喊着,举起鎗靶来。顿时起了一阵拍拍的响声,他挟着的鸡逃走了一只,乱扑着翅膀,咯咯叫着跑进屋去,一飞,从那高高的门坎上飞了过去。满地都是鸡毛。

“他奶奶的!”年轻的兵诅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进去。母鸡飞到一张桌子上,油瓶与碗盏豁啷啷嘲跌到地下来。

其余的两个兵也跟了进去,把鎗竖在地下,身子倚在鎗上,斜伸了一只脚站着,在旁边看着他捉鸡,大家笑得格格的。

“把牠脖子扭一扭,”那麻脸的兵劝告他。“不掐死牠,待会儿拉起屎来,给你弄一身鸡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旧蓝布棉门帘,向里面房间里张了一张。老妇人立刻站到他身边含笑恳求着。“家里有病人,老总,屋子里脏,还是请外边坐吧,老总,请外边坐。”

那兵士不理睬她,径自走了进去,那两个也跟了进去。老妇人跟在后面只管叨叨着,“病得不轻。大烧大热的。吓死人了。见不得风。这时候再一吹风,可真没命了。”她匆匆向床上看了一眼,略微心定了一些。一切都还像刚才一样,没有移动。

几个兵在房间里靴声橐橐地走来走去,摸摸这样,摸摸那样。

“嗳,进来瞧瞧,瞧瞧,”老妇人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唉,穷人家里没什么可看的!”一句话了出口,她突然大吃一惊,看见那被窝开始波动起来了。那只猪不耐烦起来了。

谭大娘迅速地走到床头去,将那被窝一把捺住。那长喙在里面一拱一拱,想什出来透一口气,但是她坚决地握住了被窝。“你找死呀,你这胡涂东西,这时候汗没没干,再一吹风,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不是我咒你的话。”她责骂着。“好好的给我躺着,不许劝。耐心点。蒙着头出身汗就好了。听见没有?”

她又把被窝四周塞塞好。她自己也觉得诧异,那猪竟不动了。

那中年兵士的历练的眼光四面扫射了一下,寻找藏镪的痕迹,看地下有没有一块土是新翻过的,土墙上有没有新补上的一块。另外两个兵找不到什么有兴趣的东西,已经在那里争论着那两只鸡的吃法。

“一只红烧,一只清炖,”那年轻的兵说。

“鸡太老了,红烧没味,”那麻子说。

谭大娘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了,她看见那中年兵士向床前走去。他弯下腰来,向床下张望看,看有没有箱子,泥地上有没有可疑的新土的痕迹。然后他站直了身子,已经转过身来要走了。忽然注意到床面前的一双鞋,是自己家里做的那种青布鞋,从脚踝后面生出一根绊带。显然是女鞋,而且是年轻的女人穿的,缠足的老太婆绝没有这样大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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