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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云(22)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档的问。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选了一个最坏的时刻。”她说。侍者送来了酒,她握著杯 子,望著里面那粉红色的液体,以及那颗鲜红欲滴的樱桃。“我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可以慢慢考虑。”他说,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 福我?”她凄苦的微笑了。“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被祝福?因为我是个弃儿吗?因为我是个舞 女的私生女吗?因为—我有双不安分的眼睛吗?”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问。“这是句什么话?我实在听不懂。”“你不用听 懂它。”她摇摇头,啜了一口酒,眉头微蹙著。忽然间,她崩溃了,软弱了,她用手支住了 头,凄然的说:“友岚,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说出来!”他鼓励的。“把你心里所想的事,都说出来!等你说出来了,你会觉得舒 服多了。”

“你看,友岚,”她说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来,我把自己当成段立森的亲生女 儿,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然后我受了大专的教育,无形的已经有了知识给我的优越感。忽 然间,我发现自己只是个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我极力 告诉自己,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像哥哥说的,养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事实上,我爱爸爸 妈妈,当然胜过那位‘许伯母’。可是,在潜意识里,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寻找了 我二十年的生母… ”

友岚燃起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动。

“让我帮你说吧!”他静静的接口。“你虽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来, 她不该孕育你,二来,她不该遗弃你。假如你自始至终,就是个舞女的女儿,不受教育,长 大在风月场中,对你还容易接受一点。或者,你现在会沦为一个酒家女,你也会安于做个酒 家女。因为,你不会有现在这么高的智慧和知识,来产生对风尘女子的鄙视心理。就像左拉 的小说,酒店里那个瑟尔绯丝,生出来的女儿是拉娜,拉娜的命运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 父亲是名教授,你早已安于这个事实,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为此而骄傲,谁知,一夜之间, 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岚。

“你了解我的,是吗?”她感动的说,泪光在眼里闪烁。“你了解我的矛盾,你也体会 我的苦恼,是吗?”

“是的,还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这两个字,眼光迷妹蒙蒙的停驻在友岚的脸上。“你也知道, 我变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童话里有灰姑娘变成皇后,你却感到,你从皇后变成了灰 姑娘!唉!”他长叹一声,靠进了沙发里,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恳切的看著她。“听我一 句话,好吗?”“好,我听你。”她被动而无助的说,像个迷失而听话的孩子。“别再让这 件事烦恼你,宛露!你内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现象,但是,宛露!”他拉长了声音,慢吞 吞的说:“你的可爱,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洒脱,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你 的调皮和淘气,都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变质。何况,即使是舞女的女儿,也没什么可耻!舞 女一样是人,一样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须认清楚这点!再说,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儿,我 爱你!你是舞女的女儿,我也爱你!你是贩夫走卒的女儿,我照样爱你!事实上,从小,我 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尝停止过爱你?所以,宛露,听我一句话,别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 自己有多可爱,你就不会自卑了!”

宛露瞪视著友岚,泪珠在睫毛上轻颤。

“哦,友岚!”她低档的喊。“你在安慰我!”

“是吗?”友岚盯著她问:“我并不是从今天起开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吗?”宛露瞪视 了他好一会儿,无言以答。他们彼此注视著,烛光在两人的眼光里跳动。然后,宛露终于把 脸埋进了手心里,她的声音压抑的从掌心中飘了出来:“友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我只希望,”友岚一语双关的说:“我对你的‘好’,不会也变成你的负担!”听出 他话里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来了,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那热气腾腾的牛排,仍在嗤嗤作响。友岚对宛露笑了 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温柔的说:“你的‘随便’来了。如果你肯帮我做一件事,我会非常 非常感激你。”“什么事?”她诧异的。

“把这个‘随便’吃完!我不许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的看著他。“友岚,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么会说话?”

“我会说话吗?”友岚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绝不会和新闻记者一样会说话!”宛露 刚刚红润了一些的面颊,倏然又变白了。友岚迅速的接了一句:“对不起,宛露。我并不是 真心要说这句话,我想,嫉妒是人类的本能。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你快吃吧!”

宛露开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抬起头来,求助的看著友岚。“友岚,我该如何对待我 那位生母呢?”

友岚沉思了一下。“她已经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钱用,你实在不欠她什么。宛露,生命 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养,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 话,早就该修正了,如果你去儿童救济院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有多少不负责任的父 母!”“像哥哥说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对了!”友岚赞傻的。“兆培是过来人,他真能体会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别 以为你欠了你生母的债,她应该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万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养,万 一你冻死在那台阶上,她今天到何处去找你?是的,她现在也痛苦,但,这痛苦是她自己造 成的。天作孽,尚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但是… ”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的说: “她并没有这么高的智慧,来反省,来自责呀!”

他望著她。“宛露,”他轻轻的,柔柔的,充满感情的说:“你太善良了!你像个天 使。我告诉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尔,你就去看看她吧!这样对她而言,已经是太幸运 了!”

宛露不再说话,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她脸上原有的那种凄恻与迷惘,已慢慢的消 失了。当晚餐过后,她啜著咖啡,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光采,她凝视著他的眼光,是相当温 柔的,相当细腻的,而且,几乎是充满了感激与温情的。

他们一直坐到餐厅打烊,才站起身来离去。上了车,他直驶往她的家里,车子到了门 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诚挚的问:“嫁我吗?宛露?”她闪动著睫毛,心里掠过一 阵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岚,”她低语。“你要给我时间考虑。”

“好的,”他点点头。“别考虑太久,要知道,每一分钟的等待,对我是一万个折 磨。”他把头俯向她,睫毛几乎碰著她的睫毛,鼻子几乎碰著她的鼻子。“我可以吻你吗? 宛露?”他低问:“我不想再挨你一个耳光。”

她心里掠过了一阵矛盾的挣扎,然后,她闪电般的在他唇上轻触了一下,就慌张的打开 了车门,飞快的跳下了车子。仓促的说:“不用送我进去了,你走吧!”

友岚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发动了车子。

宛露目送他的车子走远了,才转过身来,预备按门铃。可是,忽然间,她呆了!在门边 的一根电杆木上,有个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儿,双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 那眼光,如此阴鸷,如此狂热,如此凶猛,如此闪亮… 使她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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