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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著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椅
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著
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抓了
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著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的
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
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著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
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著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你该
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嗯,
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著我,看样子有
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吼
著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
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
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眼泪已
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以为我看
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来烦恼
而无助。菟丝花10/41
“喂喂,你别走!”他说,语气又突然的温柔了起来:“忆湄,你不要误会。嗯,哼,
我是为了你,我这个儿子不成材,他是个——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断他:“您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他,他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
著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应该以考大学为
重!”
我点头,憋著气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么——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罗教授又在房里叫:
“忆湄!”我回过头来,罗教授站在桌子旁边,怔怔的望著我。那张被胡子掩盖的脸似
乎有些扭曲,发亮的眼睛静静的凝注在我的脸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属于感情
的东西——以前,在他安慰罗太太时,也曾出现在他的眼光里,有著使人心碎的温柔和深
情。我呆住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立著,然后,他走近了我,俯头望我(他比
我高了将近一个头),吁出了一口气:
“忆湄,你还缺乏什么吗?”
我摇头。“哦,你会没有钱用,我忘了这一点。”他大发现似的说,伸手到口袋中,掏
出一堆乱糟糟的钞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
张,往我手里乱塞一阵,我有些犹豫,退后著说:
“我——我——我并不需要钱用。”
“拿去,你会需要!”他总算把那一大堆钞票塞进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说:
“哦,对了,你到台北来,都没有出去玩过,你想玩吗?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玩玩,怎
样?”
我点点头。“好——”他说:“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钞票,神思恍惚的向楼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绪激荡
而不安。刚刚走上了楼梯,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抬起头来,是皓
皓!他关心的望著我:“忆湄,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轻声的说,绕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须单独一个人,静
静的想一想。
5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觉
得浑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走出
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
起头,是夹著书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
“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你
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你
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怎么呢?”“举个例子和你说
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
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雌
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目太
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雌雄异
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只
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我独
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
“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我讨
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
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以
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不
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些赤
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心份
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信,这
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