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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34)



你曾说过,你怀疑你妻子的死讯,我也希望那死讯只是个谣言。假如你终于有一天能和 你妻子团圆,请告诉她,在这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过她所爱的人,并且 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

记得吗?有一天你在一张纸上写过:“今生有愿不能偿,来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让 我期待着来世吧。只是,那时候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这中间再差上二十年!

再见了!老师!让我再最后说一句:我——爱你!容“

信写完了,她把刚刚写的那首诗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 已经深了。江太太正在画画。她走到江太太身边,默的望着江太太的头发,脸庞,那专注 的眼睛,那握着笔的手……一种依恋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觉得喉咙缩紧了,眼泪涌进了 眼眶。她颤着声音叫:“妈妈!”江太太回过头来,江雁容猛然投进她的怀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 她的胸前,哭着说:“妈妈,请原谅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爱护和教育!”江太太被她 这突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惊异,但,接着,就明白了,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温柔的说:“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不怪我吗?”江雁容仰着头,眼泪迷离的望着江太太。“当 然。”江太太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来,抱住母亲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颊上吻了一下。“妈妈,再见!”她不 胜依依的说。

“再见!早些睡吧!”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 留,只在心里低档的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着床 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档的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 妈!”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的环视着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 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的站着,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 年,跟着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在 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 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 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 着包袱,赤着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着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 着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着吉他唱她们的 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 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 远。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档的说:“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着,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 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 九年,一梦而已!”她迷迷离离的看着台灯上的小天使:“再见!谧儿!”她低档的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的换上睡 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着。 “一首好歌!”她想,凝视着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 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的想着,望着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 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 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汇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 她,她挣扎着,搏斗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 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 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 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雁容!蜒蜒蜒蜒蜒!”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着这几千几万 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 睛,眼泪沿着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的濡湿了枕头。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你看不 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的看着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 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为 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的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的滚了下来。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着。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着问。“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的转侧 着,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 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江雁容哭着说,哀求的望着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的看着江雁容那张 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江雁容张大 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她。她感到无从 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的痛着,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你是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 着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谁?”江太太紧逼着问。

“康南,靠靠靠靠靠!”江雁容喊着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就是你那个男老 师?在省立×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出来。“我爱他,妈妈#别 为难他,妈妈#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的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 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 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 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 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 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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