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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19)



“你想我会笑你吗?”他说。心中猛的一动,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说话了,沉默 了一会儿,他问:“你妹妹的伤口好了吗?”

“好了!”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个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镜子叹气。她本来长得 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里传来鼓掌声,江雁容吃惊的回转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语不发的溜进了竹棚 里。康南望着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转过身子,他望着栏杆下面,这栏杆是 建在一个小悬崖上,下面是个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着那激流猛烈的冲击岩 石,看着瀑布下那些飞溅的水花,也看着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涡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进 了沉思之中。大约下午五点钟,她们开始踏上了归程。刚坐进车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数少 了一个,造成了一阵混乱,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计算错误。车开了,大家已经不像来的时 候那么有兴致,程心雯叹口气说:“唉!明天还要考解析几何!”

“还有物理习题呢,我一个字都没做。”叶小蓁说。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堆起了一 片愁云。

“我宁愿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考试。”何淇说。“我不愿意,山地姑 娘太苦了!”张家华说。

“怕没有好东西吃,不能满足你斜倚栏杆剔板牙的雅兴吗?”程心雯说。大家都笑了起 来,但笑得很短暂。只一会儿,车上就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同学开始倚着窗子打瞌睡。江雁 容把手腕放在车窗上,头倚在手腕上,静静的注视着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边,用手支着 头,不知在沉思着什么。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染红了她们的脸和手。但,没多久,太阳落 下去了,初冬的天气特别短,黑暗正慢的散布开来。

窗外 7“江雁容!”中午,班长李燕捧着一大叠改好的作业本进来,一面叫着说:“康南叫你 到他那里去拿你的日记本!”

程心雯耸耸肩,望着江雁容说:“康南就喜欢这样,不把你的日记本交给班长拿来,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 容从位子上站起来,忽然失去单独去取日记本的勇气,她跑到后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 室。周雅安挽着她的手臂走着,嘴里轻快的哼着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审视了她几秒钟,说: “你这两天不大对头。”

“你也不大对头。”周雅安说。

“我吗?”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出来你会骂我,”周雅安说:“我和小徐的误会解除了,我们已经讲和。”“老天!什么是 误会?他的女朋友吗?”江雁容说。

“是的,他否认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说那只是普通同学,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 的!”“你相信了?”江雁容问。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开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强自己相信。”“你为什么 要这样?”“我没办法,”周雅安说,望着脚下的楼梯,皱皱眉头:“我爱他,我实在没有 办法。”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说:“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锁那本书,你已经被锁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 前辈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债!”

周雅安不说话,她们走到康南的门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门,周雅安拉住她说:“该我 问问你了,你这两天神情恍惚,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都没有。”江雁容说。

“那个附中的学生还在巷子里等你吗?”

“还在。”“你还没有理过他?”“别胡思乱想了,我下辈子才会理他呢!”江雁容 说,伸手敲门。门开了,康南看着江雁容,有点诧异她会拉了一个同伴一起来。江雁容站在 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她说:“我来拿日记本。”声音淡档的。

康南回转身子,有些迟疑,终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记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 的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扫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脸上毫无表情。康南把本 子递给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过去,对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一对十分温柔的眼睛。握 住本子,她低档的说了一声谢,几乎是匆忙的拉着周雅安走了。

走出单身宿舍,在校园的小树林外,周雅安说:“我们到荷花池边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过去,她们在荷花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周雅安从旁边的一株茶花 树上摘下一个红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拨弄着。江雁容打开了那本日记,一张折叠成四方形 的信笺从里面落了下来,她立即拾起来。周雅安装作没有看见,走到小桥上去俯视底下的 水。江雁容紧紧的握着那张信笺,觉得心跳得反常,打开信笺,她看了下去:“孩子:— ”看了这个称呼,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好半天,才继续看下去:

“孩子:你肯把你这些烦恼和悲哀告诉我,可见得你并没有把老师当做木钟!你是我教过的孩子 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几乎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怜爱,我想,或者是因为 你太聪明了,你的聪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轻灵秀气,不同凡响,以后,许 多地方也证实了我的看法。你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为自己编织了许多幻梦,然后又 在现实中去渴求幻想里的东西。于是,你的痛苦就更多于你本来所有的那一份烦恼。孩子, 这世界并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愿我能帮助你,不止于空空泛泛的鼓励和安慰。看了 你的日记,使我好几次不能卒读。你必须不对这世界太苛求,没有一个父母会不爱他们的孩 子,虽然,爱有偏差,但你仍然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许多人还会羡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 父母的宠爱,又何必去乞求?你是个天份极高的孩子,我预测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烦 恼抛开吧!你还年轻,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着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时 候,我会含笑回忆你的日记和你那份哀愁。

我曾经有个女儿,生于民国三十年,死于民国三十二年,我这一生是没有女儿可教的 了!如果我能够,我但愿能给你一份父爱,看着你成长和成功!

酒后提笔写这封信,杂乱无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了解我醉后含泪写这封信的苦心, 有一天,你们都成功了,我也别无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着,把手放在裙褶里。这是一封非常简短的信,但她却感到 一股汹涌的大浪潮,卷过了她,也淹没了她。她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黑眼珠里却闪耀着一 层梦似的光辉,明亮得奇异,也明亮得美丽。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个烟蒂 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缕如雾的青烟,烟雾中,是一张令人迷惑的脸;宽宽的前额,浓 而微蹙的眉毛,那对如海般深奥而不可测的眼睛,带着智慧与高傲的神采,那弯曲如弓的嘴 边,有着倔强自负的坚定。她垂下头,感到一份窒息的热情在她的心中燃烧。她用手指在信 笺上轻轻抚摩过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康南,如果你对我有某种感情,绝不止于父亲对 女儿般的爱,你用不着欺骗自己!如果我对你有某种感情,也绝不止于女儿对父亲的爱!” 周雅安走了过来,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说:“怎么样?看完没有?”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着周雅安,她那燃烧着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 边,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她们都说我们是同性恋,现在我真有这种感情,看到你这种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动,继续望着周雅安。说:“周雅安,我有一个梦,梦里有个影子。几个月来,这个梦模模糊糊,这个影子也模模 糊糊。可是,现在这个梦使我精神恍惚,这个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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