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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13)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仆在桌 子上,看着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 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着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 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 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程心雯和叶小蓁一 面上楼,一面谈着话,程心雯说:“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 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 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 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 上,呆呆的沉思着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 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哪三句?”“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 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 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 雁容问,皱着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 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陆,共产党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 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的望着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 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着白云,蓝天静静的张着,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 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 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荡。“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 还是要发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 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着一 缕奇异的光。

窗外 5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着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数课本。这是一 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经对一个代数题目研究了两小时。但,那些数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状的 符号无论她怎样都不软化。她叹口气,放下了笔,抬头看看窗外的蓝天,一只小鸟停在她的 窗槛上,她轻轻的把窗帘多拉开一些,却已惊动了那只胆小的生物,张开翅膀飞了!她泄气 的靠进椅子里,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是一本唐诗三百首。任意翻开一页,却是李白的 一首“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轻轻的念:“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 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 乐,陶然共忘机。”她阖上书,放在一边,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觉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 愉快得多,那么简单,那么单纯。而李白才算是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发奇想, 假如把李白从小就关在一个现代化的学校里,每天让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Cos, xy,正数、负数,不知他还会不会成为李白?那时,大概他也没时间去“五岳寻山不辞 远”了,也没心情去“举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舍的望着那本唐诗三百首, 她真想抛开那些数目字,捧起唐诗来大念一番。一杯清茶,一本唐诗,这才是人生的至乐, 但又是谁发明了这些该死的xy呢?现在,她只得抛开唐诗,重新回到那个要命的代数题目 上去。又过了半小时,她抬起头来,脑子里已经乱成一片,那个题目却好像越来越难了。感 到丧气,又想到这一上午的时间就如此浪费了,她觉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气的泪水滴在课本 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来,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把所有的草稿纸都揉成一团, 丢进了字纸篓里。隔壁房间里,江麟在学吹口琴,发着极不悦耳的噪音。客厅里,父亲在和 满屋子客人谈国家大事。江雁若在母亲房里做功课。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 顶不适意。她站起身来,一眼看到零乱不堪的书架,那些积蓄了许久的零用钱头来的心爱的 书本,上面都积满了灰尘。功课的繁忙使她疏忽了这些书,现在,一看到这种零乱情形,她 就觉得不能忍耐了。她把书搬下了书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装,再一本本搬回书架上,正在 忙得不可开交,江麟拿着画笔和画板跑来了,兴匆匆的叫着说:“姐姐,你坐着不要动,我 给你画张像!”

“不行,”江雁容说:“我要整理书架。”

“整理什么嘛,那几本破书!”

“破书也要整理!”江雁容说,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来嘛,我一定把你画得很漂亮!”“我没有兴趣!”“这些书有什么了 不起嘛,隔不了几天就去整理一番,还是坐下让我画像好!”江麟跑过来,把书从江雁容手 里抢下来,丢到书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里推。

“不要胡闹,小麟!”江雁容喊,有点生气。

“你让我画了像我才让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让你收拾!”江麟固执的说,拦在书架前 面,歪着头望着江雁容。

“你再闹我要生气了!”江雁容喊:“那里有强迫人给你画像的道理!你不会去找雁 若!”

“雁若不让我画!”“我也不让你画嘛!”江雁容生气的说。

“我就是要画你,你不让我画我就不许你收拾!”江麟靠在书架上,有点儿老羞成怒。

“你这是干什么?你再不走开我去叫妈妈来!”

“叫妈妈!”江麟轻蔑的笑着:“妈妈才不管呢!”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着他的身子,生气的喊着。

“好,我走,你别后悔!”江麟突然让开了,走出了房间,但却恶意的对江雁容作了个 鬼脸。

江雁容继续收拾她的书架,终于收拾完了,她满意的望着那些包装得十分可爱的书,欣 赏的注视着那些作家的名字。“有一天,我也要写一本书。”她想,拿起了一本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随手的翻弄着,一面沉湎于她自己的幻想里。江麟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 一个装满水的塑胶纸袋,他望了那面含微笑沉思着的姐姐一眼,就出其不意的冲到书架前 面,把那一袋水都倾倒在书架上面。江雁容大叫一声,急急的想抢救那些书,但是,已来不 及了,书都已浸在水中。江雁容捉住了江麟的衣领,气得浑身发抖,这种恶作剧未免太过份 了,她叫着说:“小麟,你这算干什么?”说着,她拾起那个水淋淋的纸袋,把它扔在江麟 的脸上。江麟立即反手抓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男孩子特有的大力气把它扭转过去,江雁容 尖叫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拚命打着江麟的背,希望他能放松自己。这一场争斗立即把江仰止 引了过来,他一眼看到江麟和江雁容缠在一起,江雁容正在扑打江麟,就生气的大声喝骂:“雁容!你干什么打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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