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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10)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你看!”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 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的题着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 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的说:“你在我的英文书上乱画。”说着,就赌气的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的 说:“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 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着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乱发,说:“小麟,该理发 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乱揉了一阵,说:“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一小时也不行!”“半小时!”江麟叫着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OK!”江麟跳跃着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的向客厅走,一面又说:“不可以 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的嚷着,冲到客厅里去了。江雁容 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 绛紫色,黑暗渐渐的近了。

窗外 4教室里静静的,五十几个女孩子都仰着头,安静的听着书。这一课讲的是杜牧的“阿房 宫赋”,一篇文字极堆砌,但却十分优美的文章。对于许多台湾同学,这篇东西显然是深了 一些,康南必须尽量用白话来翻译,并且反复解释。这时,他正讲到“妃嫔媵嫱,王子皇 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忽然,“碰!”的一声响,使全班同 学都吃了一惊,康南也吓了一跳。追踪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只 手支着头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书碰到地板上,所以发出这么一声响来。程 心雯上课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无论上什么课她都要睡觉,可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 全来了。康南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难怪学生们精神不好。这 些孩子们也真可怜,各种功课压着她们,学校就怕升学率低于别的学校,拚命填鸭子式的加 重她们的功课。昨天开教务会议,又决定给她们补习四书,每天降旗后补一节。校长认为本 校国文程度差,又规定学生们记日记,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种功课都做完,这些孩子 们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阖起了书,决定这五分钟不讲书了。他笑笑说:“我看你们都很 累了,我再讲下去,恐怕又有书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但程心雯仍然在点 头晃脑的打瞌睡,对于这一切都没听见。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于是,程心雯猛的 惊醒了,朦腚胧胧的睁开眼睛,大声的说:“什么事?”全班同学又笑了起来。康南也不禁失笑。他报告说:“昨天我们开校务会议,决定从明天起,开始补习四书。明天,请大家把四书带来,我 们先讲孟子,再讲论语,因为孟子比较浅。另外,规定你们要交日记,这一点,我觉得你们 已经相当忙了,添上这项负担有些过份,而且,交来的日记一定是敷衍塞责,马虎了事。所 以,我随你们的自由,愿意交的就交,不愿交的也不勉强。现在,还有五分钟下课,你们有 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室里的安静打破了。康南在讲台上踱着步子,等学生提出问 题。他无目的的扫视着全室,于是,他接触到一对柔和而忧郁的眼光,这是江雁容,可是, 当康南去注意她时,这对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对于全班学生的个性脾气,康 南也大致了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终是个谜。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总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动, 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着 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可是,她从来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把一些烦 恼向导师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间里来,有时是为了班上的事,有时是为了陪程心雯,程心 雯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时是陪叶小蓁。每次她来,总不是一个人,来了就很少 说话,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来,似乎都带来了什么,每次走,又好像带走 了什么,康南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特别关怀。“一个 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这样想,奇异在那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下课号响了,在班长“起立!敬礼!坐下!”的命令之后,五十几个学生像一群放出笼 的小鸟,立即叽创喳喳的叫闹了起来。教室里到处都是跑前跑后的学生,叶小蓁在大声的征 求上一号的同志,因为没有人去,她强迫江雁容同行。刚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这时跳在 椅子上,大叫着:“该谁提便当?”教室里乱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这些孩子们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楼下走去,后面有学生在喊:“老师!”他回过头去,是班长李燕捧着一大叠周记本,他接过周记本,下了楼,回到 单身宿舍里。这是中午,所有单身教员都在学校包饭。把周记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个脸, 他预备到餐厅去吃饭。但,他略一犹豫,就在那叠周记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 打开来看。周记是学生们必交的一份东西,每周一页,每页分四栏,包括“生活检讨”、 “学习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记载”,由导师评阅。江雁容总习惯性的顺着笔 写,完全不管那各栏的标题,康南看见那上面写的是:

“十八岁,多好的年龄!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早上,妈妈对我说:”长命百岁!‘ 我微笑,但心里不希望活一百岁。许多作家、诗人都歌颂十八岁,这是一个做梦的年龄,我 也有满脑子可怜的梦,我说’可怜‘,是因为这些梦真简单,却永不能实现。例如,我希望 能像我家那只小白猫一样,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后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尔斯 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个作家的都好, 拿一本他们的小说,安安静膊的,从从容容的看,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做,也不需要想 考大学的事。但,我真那样做了,爸爸会说:“这样躺着成何体统?’妈妈会说:”你准备 不上大学是不是?‘人活着’责任‘实在太多了!我是为我自己而活着吗?可怜的十八岁! 被电压电阻、牛顿定律所包围的十八岁!如果生日这天能有所愿望,我的愿望是:“比现在 年轻十八岁!’”

康南放下这本周记,沉思了一会儿,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于是,他看到下面的记载:

“生活检讨:上课再睡觉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觉容易得多。”学习心 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 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交,但我有容人气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冰 棒的时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得全班最乖的就 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着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 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 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 生里天份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压迫得透 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 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 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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