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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36)



“跟了我没有错!”绍圣领先走了过去:“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通罗 马!我们跟着绍圣七转八转,上坡下坡,走得浑身大汗,疲倦万分。一个半小时之后,暮色 已经四合,树木苍茫,晚风萧瑟。绍圣正式宣布:“我们迷路了!我什么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浣云气呼呼的问。

“是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绍圣有气无力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慢吞吞的说: “可是,眼前别说大路,连小路都没有,当然通不到罗马啦!”

“你说跟了你走没错,怎么走成这样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唉!”绍圣叹 口气,两手一摊。“我是‘瞎摸’,谁叫你们‘盲从’呢!”“混蛋!死不要脸!活见了你 的大头鬼!”浣云破口大骂。但是,又何济于事呢?反正,我们已经迷了路。而暮色,正在 那幢幢的树影中逐渐加浓。

二天空还有一抹余霞,橙红中揉合了绛紫。大块大块的云朵,掺杂了几百种不同的颜色; 苍灰、粉红、靛青、蓝紫、墨绿……使人诧异大自然的彩笔,能变幻出多少种神奇的彩色! 只一会儿,各种颜色都暗淡了。浓浓的、灰黑的云层移了过来,把那些发亮的五颜六色一股 脑儿掩盖住。暮色骤然来临了,连那点缀在山崖上的大树的枝桠上,都坠着沉沉的暮色。山 凹里更盛满了暮霭,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树、岩石……都弄模糊了。我们拖着疲倦 的脚步,一脚高一脚低的在山中走着。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目标,只希望能走到有“人” 居住的地方,能够想办法找点东西吃,也找个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 测。谁也没把握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场的伐木站。而根据我们行走的坡度来 看,我们已经越走越不对头了,看样子,我们并没有向山的高处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 这样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们今晚将露宿在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经疲倦到极点,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浣云起先还一直对绍圣咒骂不停,现在也闷 不开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边,不时伸手来搀扶我一把,因为我已走得东 倒西歪。这样撑持了一段路,我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叹了口气说:“唉!我实在走不动 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一夜,也满有味道!”“还 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么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 这么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着。“你也未见得精 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精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 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的说:“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谁会跑到这深山里 来居住呢?何况,林场的人也说过,这山上是没有山胞的!”“那么,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 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脸 的态度,仰头望着天,顺口胡诌的念着打油诗。“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的 问,瞪着眼睛。

“怎么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的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 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绍圣的腿,绍圣夸张的大叫了一声,引 起了山谷的徊响。宗淇站起身来,嚷着说:“我们还是继续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们又要打 起来了。看!天都黑了。”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的挂在 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的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黑暗, 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的耸立着,是些庞大而狰狞 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压迫性的恐怖感。我们又继续向前进行,绍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 淇走在后面。草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宗淇握着我 的手,我担忧着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迷 途于月光之下!“别那么忧愁,”宗淇轻声的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么了不起,这种 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 种不同的姿态,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草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着莹洁的 绿。整个的山谷伸展着,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么的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 “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 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 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 不是很滑稽吗?”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 默默的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 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 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想什么?”“人类。”我说:“人是最 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么说?”“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 人,这些宇宙什么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 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 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 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 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么。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 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档的问。“别谈!”我警告的 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 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 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我不想吵架。”“我也不 想吵架!”他冷冷的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么一刹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么遥远了。刚才那电 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 形机械化的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 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着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刹 那,就必须分开。“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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