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 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 烂的一日!在那一刹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 光辉灿烂的爱情,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情侣,在 一个冬日的黄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 屋… ”“别!霈!”她阻止了他,爱情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 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 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 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么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 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 说:“霈,你来了!”“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着她,怜恤的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 上跟踪着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的说:“你做什么?你是谁?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
那男人凝视着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别那么敌 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 你看来这样的… 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么事?”她恼恨的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踢了踢 脚边的沙,迎着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 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她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 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看到那海浪吗?”“海浪?”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着海,深思的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 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着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 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么?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着。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 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 穿着件白衬衫,敞开着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 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着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
“… 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
任风在号,任涛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的,她继续凝视着他,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 笑,轻声的说:“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的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 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么,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 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跟踪我?”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 一种反射作用… 一 种下意识… 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 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你像他。”她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他,霈。”“是吗?”他温柔的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 励的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他俯身拾起了一颗 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 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绝望!”
“你怎么知道我绝望?”
“难道你不是那么想吗?”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的望着他,接着,她笑了,自从收到霈 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的说:“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你是 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 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 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着说: “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们缓缓的沿 着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 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 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他在干什 么?”“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 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 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 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档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 的脸上。“可怜!”思薇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 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 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他对老头打着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着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 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说,凝视着她。“思薇,他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 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头,一瞬间,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 后,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扬起睫毛来,当她再望向他时,她知道,这个不期而遇 的男人,对她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她叫了一瓶葡萄 酒。她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经过酒的薰染,她觉得心头热烘烘的 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着腮,她迷迷离离的望着对面那个男 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她卷了过来,冲激了她,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