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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26)



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她了解这种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 忍受了,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和寂寞?她现在明白了!填不满的空间和时间都无所谓,最可怕 的是填不满的心灵的空虚!

从成都路绕到国际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再绕回到 中华商场,灯光亮得多么热闹,新生戏院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多的 人?沿着中华商场,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风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风衣的领子。一个男人 从她身边擦过,穿着件灰色的单夹克和一条深色的西服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回过 头来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经突然间变得敏锐起来。怎样的一对眼睛! 黑黝黝的像两颗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边停了两秒钟,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摇摇 头,那仅是有些儿像“他”的眼睛。叹一口气,她继续向前走去。

从中正路走到火车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约定在火车站见面!有一次,他迟到了半小 时,等他来的时候,她像个弹簧玩偶般转过身子,用背对着他,当他绕到她的前面,她又像 个玩偶般倏然转开,再用背对着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听他说尽了好话,她才蓦然 间面对着他,展开一个调皮的笑。过去,是由点档滴档的小事拼凑起来的。现在,她握着一 把过去的碎片,却什么都拼凑不起来。走过了火车站,再几步,青龙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闪亮 着。青龙,第一次走进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门口招牌下,有着三个不知所以的字“纯吃 茶”,当初以为这儿是喝茶的地方,曾坚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谁知里面没有茶,只有咖啡和 果汁。至今,她对于这“纯吃茶”三个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龙门口略事迟疑,她推开门走 进去,靠水池边的位子大部分空着,随意拣了一个位子,她坐了下来。这儿,是她和他多次 耳鬓厮磨的地方,而今,举目四顾,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过是一年而已,她却 失落得够多!叫了一杯咖啡,放下两块方糖,她用小匙在杯里搅动,褐色的液体跟着小匙的 转动而旋转,数不清有多少涟漪,多少洄漩。每一个涟漪和洄漩里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 睛。最初打动她的也就是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她凝视那转动的液体,上升 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有一片阴影遮在她的头顶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一刹 那间,她的手震动,而咖啡杯几乎翻倒,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正静静的望 着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那个男人轻声的说,怕惊吓了她似的,带着一脸的歉意。灰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西服裤, 是街头曾经相遇的那个人!她错愕不语,他已经坐了下来,侍者送来了一杯咖啡,她瞪视着 他,看他倾进了牛奶又放下三块方糖,和“他”的习惯一样,“他”最怕咖啡太苦。

“对不起,”他说:“希望不会打扰你,我只坐一会儿,这儿的生意太好,没有空位子 了。”

她继续瞪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对“他”的眼睛,岂不奇怪?“没有空位子了!”她知道 这理由的牵强,街头一次相遇,这儿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踪她。 男人,似乎都对单独行动的女性感兴趣,她把“孤独”二字明显的背在背上,给予了他跟踪 的兴趣。她讨厌这种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对“他”的眼睛!

唱机里在播放着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柔美的乐声像秋夜的风,清幽而带着凉 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里,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戒备的等待着身边那位男人的开口。她 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讪,继则邀请。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微锁着眉头,不时的看她一眼。 他的眼神使她颤栗,那样深深的、脉脉的、望进人的心灵深处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 口气,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经紧张的颤抖着把杯子放回原处。杯子放进碟子 的一刹那,他突如其来的开了口:“你喜欢他吗?德伏扎克?”

她一惊,咖啡杯“叮”然一声落进碟子中,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风衣上。 她再没想到他问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对音乐家的喜爱,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他转头望 着她,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渍,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 她,带着股恻然的温柔说:“对不起,没想到会惊吓了你。”

她眨动着睫毛,牙齿紧咬着嘴唇,神经质的想哭一场。她的霈远渡重洋,从此而逝,这 人却像霈的幽灵。闭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你累了,思薇, 三天以来,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把咖啡杯推远了些,她试着 要站起身来,轻声的说:“请你让一让,我要走了。”

“允许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说了。但他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似乎这 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摇摇头。

他望着她,眼睛中有一抹担忧。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 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来。使她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 坚持,他微侧着身子,让她走出去,当她要去付帐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的帐我已经付过 了。”

她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为什么?谁要你付?”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她打开手提包,抽出十块钱,抛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 不回顾的走了出去。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 步,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 抹面颊,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秋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浪花层层 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拂了拂 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强风之中,沿着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 上,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她望着潮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 大海。耳边,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思薇,你像海。”“怎么?”“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强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么细致,那么轻柔,又那么美丽。”她握紧了衣服的 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处?潮来了,潮去了,成千成万的 小泡沫,在刹那间就破灭了,像她的爱情!走下了岩石,她望着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 肩走过。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着说:“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着高跟鞋走出来的!”那 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脱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逼他脱下鞋袜相 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 爱》中的句子: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他的呢?海边,有一 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着,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 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着这幢阴森森的空 屋,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 的人,而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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