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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说,又伸 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哦!” 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因 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 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兴奋的、欢乐的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我 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够! 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朝的大 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一定会喜 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和 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的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着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他咬咬牙。“我不 去!”他短促的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的看着他。“你不去?”
“不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着清亮的光芒。“我说过 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 去!”他恼怒的低吼:“你怎么这么噜苏?”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 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滟滟的嘴唇吸动着,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的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的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 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心 里模糊的念叨着,跑得更快父父父父了。
彩霞满天 5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的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真的就 这样简单的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岩洞里的捉迷藏,树林里的捡松果,沙滩上的拾贝 壳……统统都忘了吗?一切并不这样单纯。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国民中学。 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学时 腼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这样倒帮了 乔书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来往”了。
可是,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办壁报,参加全省作文比 赛,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奖状,浇浇浇浇 状……拿不完的奖状。乔书培三个字,成了全校的骄傲,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没有 一个老师不赞美他。他那时热中于学习,近乎贪婪的去吞咽着知识,尤其是文学和艺术方面 的。但是,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着殷采芹。
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长玉立,眉目分明,皮肤白皙,而 体态轻盈。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和那些 同年龄的女孩子——那些小黄毛丫头——相比,她硬是“与众不同”。而让她在学校里受到 重视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每次同乐晚会,她一定表演弹琴,那琴键在 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样,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使人沉醉,使 人叹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当学校开音乐会,乔书培从没有错过她的节 目。有时,当她的节目一完,他就会悄悄的离席而去了。他从没有深刻的去分析过自己对她 的情绪,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美”,一种令 人叹为观止的“美”!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他初二那年又没 有顺利的升级,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学校里的篮球健将,每天活跃在操 场上,代表学校,东征西讨。他手下的喽□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对他如同家常便饭。每打 一次架,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每参加一次球赛,他又被记上一个大功,这样功过相抵,他 就在学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书、拿奖状、参加比赛……这些光荣事迹以 外,对乔书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 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参加全省美术比赛,他画了一张“海港夕照图”,把渔 船、落日、海浪、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但,主题却并非夕阳,也非渔船,而在一个老渔 夫的“手”上。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落日的光芒,斜斜的 射在他那骨结粗大,遍是皱纹的“手”上。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最感骄傲的一幅,更是自 己最喜欢的一幅,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曾经在学校 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当时,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
如果没有这句话,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许,再加上那么自傲,后来,失败的打 击都不至于那么重。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非但没有得第一名,甚至没有入选!画被退回 了学校,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那么勉强的微笑着,勉强的挤出了几句话:“乔书培,没有人能轻易的‘评审’艺术的价值,除了我们自己!不要灰心!”那天放 学后,他没有回家。拿着那幅画,他走到海边。那正是隆冬的季节,海边没有人,海风强劲 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脸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 一阵。但,他什么都没做,踯躅在海边,他望着那无边的海洋,第一次认真的评判自我的价 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独,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由于失意……他像童年时代一 般,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从隙缝里望着云天,听着海 浪的喧嚣,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汉汉汉汉汉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微贱得不如一粒 灰尘。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着“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他抬起头 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的瞅着他。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和 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不 动,静静的瞅着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鼓起了她的裙子和 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着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心跳在加 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 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的,微哑的问:“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找你!”“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 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 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他粗 声粗气的开了口:“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