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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52)



“你们不是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

“是呀!”护士小姐接了口:“可是,总得试着让她吃呀!再不吃怎么行呢?铁打的人 也禁不起饿呀!”

乔书培死盯着那食物盘,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 里,蓦然惊觉过来:“交给我!”他说,接过食物来,他注视着护士,眼光闪烁:“她能吃 水果汁吗?”“她能吃任何东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

乔书培飞快的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飞快的说了句:“你帮我拿一拿,我马上就来。”

他飞快的转过身子,飞快的奔向楼梯,飞快的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 殷振扬喃喃的说了句:“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着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 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绉绉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的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 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的捧着那餐 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阖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 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的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的,她睁开了眼睛,死瞪着他,震颤着说:“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的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 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 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 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 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的瞪着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 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着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 涨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 了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 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的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着鼻子,挣扎着 说:”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着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 ”一封信?“她愕然的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的去 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的、仔细的、清晰的念着那封 信,她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 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 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 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 下信笺,注视着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着无 比美丽的光彩。她嘴里喃喃的背诵着:“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 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气,望着书培,喜悦而崇拜的叫着: “噢,书培,他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书培含泪凝视她。“我只有一点点怀 疑…”怀疑什么?“”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的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 要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着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 吐,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的、专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 的,轻轻的,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 们只是那样深深的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的交织着,彼此注视着彼此,彼此研究着彼 此,彼此吞噬着彼此,彼此包容着彼此…一任时间静静的流逝。

窗外,黑夜正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黄昏初稿完稿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黄昏初度修正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

彩霞满天 后记民国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读者的来信,希望我见他一面,听 一听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写成一篇小说”。说真的,这些年来,我收到这类的读者来信实 在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绝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真实的故事最难写,它们永远会陷于 两种情况;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没有一写的价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认为它“可歌可 泣”,事实上可能已经被人写烂了。二、太离奇。有些真实故事离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 一生结婚了六次,次次惊心动魄。另一位朋友历经摔飞机、撞车、翻船…而大难不死。这 些故事完全不合于逻辑学,写出来准被人骂为:“编故事都编不完整”!因而,我很怕听真 实故事,也很怕写真实故事。但是,我的小说里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实故事,像“彩云 飞”、“窗外”、“碧云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个梦”…等等。当然, 即使是真实故事,也经过了我的夸张或润饰,该增的增,该减的减,与真正的原来面貌,不 可能再一模一样了。有时,我这些真实故事的主角,也会对我说一句:“比我自己的故事美 多了!”

可见,我常常会把故事过分的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实性,我不知道,这算我的成功, 还算我的失败?

话说回头,当我收到那位读者来信的时候,我并不想见他的,我发现他的信写得非常 好,文笔流畅而词句动人。于是,我建议他“自己写”。一周后,他寄来厚厚的一本由活页 纸订成的册子,和一封短简:

“…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自己写吗?我写了很久,只能写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组合 成一篇完整的小说。像拍电影,我跳拍了许多镜头,却不知道怎样‘连戏’。所以,我才决 心放弃,而把这个‘故事’送给你。因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是你的书迷,她 坚持要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

我开始阅读他所写的那些“片段”,不止我一个人阅读,包括我的秘书小姐,我们曾经 很费心的想把他这本厚厚的册子(大约有二十万字)组合起来,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放弃 了,因为,它确实只是一些片段的“快镜头”,很难连贯成一个整体。写的人过份激动,而 忽略了故事的完整性。

于是,我见了这位读者——乔书培。

于是,在我的书房中,我用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听乔书培细细的告诉我他和采芹的故 事。他来见我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毕业,即将分发去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前夕。他给我的印象 是:年轻、漂亮、温文儒雅,颇有书卷味,而又不失其男性的英爽和豪迈之气。我听了他的 故事,而且我感动了。说来奇怪,整个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一段,是他和采芹吵架和好 后,两人共饮一杯甘蔗汁那段。有次,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一个朋友听,那朋友竟回了我一 句:“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穷得买不起一杯甘蔗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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