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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40)



“寒假我必须回去!”“哦!”她跌坐在床沿上。“回去几天?”她无力的问。

“一个月。”她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他在室内兜着圈子,走来走去, 最后,他靠在窗台上,注视着她。“我是不得已。”他解释的说:“爸爸来了好多封信,催 我回去,你知道我从小没母亲,只有爸爸。而且,要过年了,中国人过年,总是一家团聚 的… ”

她觉得更冷了,用手抱住胳膊,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瑟缩的耸住了肩膀。“你的意思 是说,你回去过年,要我——一个人留在这小屋里?”她低档的问,垂着头,看着床罩上的 花纹。

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最近,他也学会抽烟了,而且,比 她抽得凶得多。他燃着了烟,深深的看她一眼,问:“要一支吗?”她摇摇头。用手指在床 罩上划着,床罩上有一朵凸出的玫瑰花,这床罩也是她新买的。她那白皙的手指,顺着玫瑰 的花纹绕着,眼睛始终低垂着。

“我知道这很困难,也很残忍,”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搬一个家,这小屋太冷 了,现在,你赚钱多,我们可以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或者去分租别人的房子,也彼此有个 照应… ”她摇摇头。“我不搬家。”她简短的说。

“为什么?”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了,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因为这小屋是我们的窝,我们在这儿看过彩霞,我们在这儿吵过架,我们在这儿共饮 过一杯甘蔗汁…这里有太多我们的记忆,我喜欢它,我不搬家。”

他动容的看着她,他眼底闪烁着光芒。

“你宁愿单独在这儿住一个月?”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呆呆的看着他,深深的看着他,然后,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她哑声说,渴望的、乞求的、急促的说:“带我回去!书培,我迟早要 面对你的父亲,是不是?带我回去见他。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好怕孤独,好怕寂寞, 书培,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陈樵会照顾你,”他的声音虚飘飘的:“何雯和燕青也会,他们都会常常来看你,不 会像你想像那么孤独,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她睁大了眼睛,扬着睫毛,紧紧的盯着 他。她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急促了,她的胸腔沉重的起伏着。在这一刹那间,关若飞对她说的 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回响,他根本无意于娶她,他根本无意于解决问题!她抽了口气,他居然 想把她一个人抛下来,陈樵会照顾你,何雯和燕青也会,这样你就放心了吗?这样你就能无 牵无挂的走了吗?她张开嘴,冷冷的,幽幽的,清清楚楚的说:“真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 的费心,你实在太好了,太周到了,居然会拜托人来照顾我。你使我感动极了,安慰极了, 快乐极了…”他愕然的瞪着她,她脸色惨白,容颜凄楚,但是,她的唇边却涌现了一个笑 容,一个又陌生又讽刺的笑容。和她认识了这么许多年,几乎已经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他 从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从没看过她这种又讽刺、又痛心、又失望、又悲切的 表情。这使他震惊而惶惑了。在震惊中,还混杂了对自己的愤怒和轻蔑。是的,他是个懦弱 的,逃避现实的混蛋!他不敢带她回去,不敢让父亲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实,因为,他那么了 解父亲,又那么爱他父亲,这样做等于会杀掉他!于是,他就像个鸵鸟似的把头藏起来,既 舍不得她,也不敢面对父亲!他轻视自己,他愤怒而无奈,她的笑声刺激了他,抓住她的手 腕,他摇撼着她,哑声低吼:“不许这样说话!不许这样笑!不许这样讽刺我!”

“不许?哈!”她笑了起来,真的笑了起来,但是,她眼里却涌满了泪水:“你不许? 好的,你不许的事我都不做。我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讽刺你,不许和你一起回家,不 许丢你的脸,不许…”他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她的嘴,在这一刹那间,她注意到他脸上有 种真切的痛楚,那痛楚似乎在他整个身体里燃烧,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这痛楚的表情立刻 把她给打倒了。她后悔了,后悔用这么讥刺的语气,后悔用这么刻薄的句子,她的乔书培! 在他用唇堵住她的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的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她立即原谅他 了,她爱他那么深,以至于无法不原谅他了,非但原谅了他,她反而愤恨起自己的失言和冷 酷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了面颊,他的嘴唇灼热的从她面颊上吮过去,一路吸尽那泪 珠,他的身子溜下去,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裙褶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他说:“我是个伪君子,我懦弱,我是只鸵鸟,我不敢面对现 实。我没有谋生能力,甚至没有恋爱的权利,我常常对你很凶,因为我那么自卑,生怕你轻 视我,我就急于自茏。我和燕青混在一起,因为她是大学生,因为她喜欢我,这满足了我的 自尊…噢,采芹,你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你不会懂,我常挑剔你,因为不挑剔你我就没有 份量了!噢,采芹,”他苦恼的转动着头:“你在轻视我了!你在讽刺我了!因为你看穿我 一钱不值,看穿我根本是个懦夫…”“够了,别说了!”她喊着,把他的头从自己膝上捧 起来,他的脸涨红了,他的眼神狼狈而愁苦,他像个无助的小婴儿。“够了,够了,别说 了!”她含泪低语:“是我不好,我一向信任你,我不该反抗你的!我是…受了别人的影 响。好了,书培,你回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会——和陈樵他们处得很好,我会试着和 燕青交朋友…”

他站起身来,默的着她,她仍然坐在那床沿上,微仰着头,凝视着他。他们默然相 对,彼此深深的注视着对方,也探索着对方。然后,一件奇迹又发生了!那种密切的,心灵 相通的,神秘的,从他们童年起就把他们连锁在一块儿的力量,又在他们之间迸发了。她站 起来,投入了他怀里。他立即吻住了她,深切的、甜蜜的、辗转吸吮的吻住了她,多日以 来,他们之间,没有这样亲切过了,没有这样狂热过了,没有这样心与心相连,灵魂与灵魂 相撞击了。他们滚倒在床上,彼此占有了彼此,彼此也献出了彼此。

然后,放寒假了。他却绝口不再提回去的话,她帮他收好衣箱,他笑着把衣服挂回壁橱 里。

“我不回去了。”“什么?”她惊奇的。“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孤伶伶的过春 节,所以,我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告诉他苏教授不放我走,他相信了。所以,我不回去了, 我要和你一块儿过年。”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闪亮,脸庞发光。

“而且,”他继续说:“我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里画设计图,所以, 我不回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并不算欺骗爸爸。那工作如果做得好,开学后还可以继续做,我 们就可以寄点钱给爸爸了。”

“你现在就可以寄点钱给他了。”她悄声说。

“用你赚的钱吗?”他粗声说:“免谈了!”

她不敢再说话了,骄傲的乔书培,自尊的乔书培,你未免把“彼此”分得太清楚了!但 是,她多爱他哪!自从听了他上次的“剖白”,她比较了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也真正体 会出他对她的爱。她不再怀疑,不再自苦了。她多爱他哪!她再不嫉妒苏燕青了,再不挑他 毛病了,再不跟他生气了。连未来的结局,她都再也不管了!……这个冬天或者很冷,但 是,他们却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温馨的生活。

没有争执,没有嫉妒,没有猜疑……这种日子是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做梦了,美好得 会说梦话了:“采芹,你喜欢什么形式的结婚礼服?”他问,靠在床上,用炭笔在速写簿上勾出一件 礼服的样子来:“领子上加点花边,袖口上用荷叶边,下摆这样宽下来,在后面打上褶,再 用一串小玫瑰花从上到下的缀上去,披纱上也是玫瑰花,粉红色绉纱做成的玫瑰。礼服用全 白的太素了,加上粉红的玫瑰,岂不娇艳?你瞧,这样好吗?”他把速写簿推在她面前,给 她看。她望着那速写簿,脸色嫣红,就像朵粉红色的玫瑰。她把面颊贴在他胸口,低声说:“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但是你不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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