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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为我不在家?”他挑起了眉毛,半跪在那圆形藤椅前,困惑的着她。“你是什么 意思?”
“我提前回来了,可是,你不在家!”她困难的、辞不达意的、含糊的说着:“我不知 道你去了那里?”
“你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他蹙起了眉,盯着她:“今天是星期五,我在苏教授那儿工 作,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不要!她心里疯狂的喊叫着。书培,随便 找一个让我能相信的藉口,不要说在苏家工作!苏教授早睡早起,十点以前你就该回家了! 她死瞪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他不解的。“你今天怎么如此古怪?”
“你不会工作到十二点多钟,”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你和苏燕青在一起,是吗? 你算准了我下班以前的时间赶回来,是吗?你没有料到我提前回家了,是吗?以前我所有上 晚班的日子,你都这样安排的,是吗?”
他一唬的从地上站起来,脸色顿时涨红了。关怀和焦灼全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睛瞪得 又圆又大,直直的盯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冷了:“原来,你是特地提前回来抽查我!”他深吸口气,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烟酒混合的气 息。“你喝了酒!”他提高了声音:“你醉醺醺的回家找我麻烦!”
“我没有醉,”她挣扎着说,开始认死扣:“我只要知道你晚上在那里!”“我已经告 诉过你,我在苏家!”他吼着,脸涨得更红了。“不信,你去问苏燕青!”“那么,你是和 苏燕青单独在一起了!如果你在苏家,你不会在苏教授的书房里,你大概在燕青的闺房 里!”她昏乱的说着,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喊;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 了!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了!“好呀!”他喊了起来:“你 像个多疑的、吃醋的、嫉妒的太太,你希望我在那里?如果我告诉你,我确实和燕青在一 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你是吗?”她固执的问,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你满意了吗?”他问。愤愤的,冷冷的,把她从头看到脚,他眼光里的批判像 两支利箭。“不过,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肮脏,我们在一起整理苏教授的文稿,一直整理到十 二点!她抄写,我归纳,整晚都埋在李白和杜甫的诗文里。我没有去过燕青的闺房,她出自 诗书之家,你以为她也……这么随便?”她在他批判的眼光下瑟缩而受伤了。她在他谈燕青 的那种赞美的语气中受伤了。“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了!我属于肮脏的了,因为,我既不出自 书香之家,又随随便便的跟了你!”“天啊!”他大叫:“你变得简直叫人不能忍耐了!” 他一把抓牢她的胳膊,盯着她问:“你喝了酒?”
“是的!”“也抽烟?”“是的!”他用力把她往那藤椅中一摔,回身就去拿自己放在 小几上的夹克。拿起夹克,他直冲向房门口,她坐在那儿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心里有几千百 万个声音,在那儿轰雷似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书培!别走!书培,我不是安心要找麻烦! 书培,请你不要走!书培,我只是害怕,汉汉汉汉汉,汉汉得快死掉了!书培……”尽管她 心里喊得多么激烈,多么疯狂,她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 着他的背影,他冲出了小屋,“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他关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小木 屋都震动了。她随着这阵震动,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整个人都像个土偶般被震碎了,碎成 一片一片,再也拼不拢了。她更深的蜷进那藤椅中,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脸埋在靠垫深处, 她无力去移动,也无力于思想了。
彩霞满天 18乔书培冲出了那个“家”,迎着秋夜的凉风,他在街上毫无目的的走着。在他心底,除 了愤怒之外,还有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整个的吞噬了。他大踏步的跨着步子,寒风鼓起 了他的夹克,天上有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又高又远又冷的悬着,像是幽灵的眼睛,带着狡 狯的冷漠,俯瞰着人世间一切可悲可笑的故事。他的眼光从天空调回来,注视着自己在街灯 下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孤独,那影子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不即不离的跟着他。或者,人类 本该是个孤独的动物,只有“影子”才是终身的伴侣?他走着,心里乱糟糟的茫无头绪,只 是心痛的绝望,绝望的心痛,还有份难言的沮丧和无所适从的愁苦。
她抽烟,她喝酒,她找麻烦,她变了!他咬紧牙关,想着这一切。她的变化是逐渐的, 就因为那样缓慢而逐渐的变,才会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事实上,最近家里的一切都在变,她 添购了冰箱,冰箱里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她说:“你同学来的时候,我总不在家,冰箱里有吃的,你们随时可以自己弄了吃!”后来, 她又买了一架黑白电视机。她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能会寂寞,偶尔看看电视,可以 打发时间!”是的,她都已经想好了,冰箱、电视、他的同学们。她缓缓的,不落痕迹的把 自己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来。每次燕青他们一来,即使她在家,她也会找个藉口走开,不是说 “我去买点吃的!”就是说:“我还要去学一支新的曲子!”她总有理由走开。而逐渐的, 燕青他们也习惯于没有采芹的插入了,她在场,反而使大家都有些尴尬,使所有的话题都无 法尽兴打开,使每个人都拘束。为什么?这明明是她有意造成的!她不肯和他的朋友打成一 片,她宁愿退开,宁愿退得远远的!
她是有意的吗?她安心想脱离他了吗?他模糊的想着。许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认真的 在分析采芹,分析他们最近的“关系”。她越来越时髦,越来越明艳,每次她盛装出门,他 都有种窒息似的感觉。尤其,当燕青何雯等也在场的时候。燕青永远是件大方而简单的格子 衬衫,一条牛仔裤,潇洒年轻而随便。何雯就更不修边幅了,长裤上的衬衫,常常只在腰上 打个结,长发永远随风飘飞,和她们比起来,采芹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脂粉、长裙、 露肩衬衫、水钻项链、电子琴……现在,再加上烟和酒!
他并不是那么讨厌烟酒,他只是痛心的觉得,采芹被这个花红酒绿的台北给吞噬了,给 污染了。她在堕落,她在出卖自己的青春!电子琴演奏,唱歌,高薪的待遇……那么简单 吗?他竟一次也不敢去看她的工作情形!他怕看到她在宾客们的笑闹簇拥下引吭高歌,他也 怕去面对那个事实……什么事实呢?他心痛的体会出来了,在这恻恻寒风中体会出来了。 他,一个高傲的大学生,却靠采芹弹电子琴来养活着。靠她去买冰箱,买电视,买藤椅,买 风扇……甚至,买他身上这件夹克!不不,他不敢去“喜鹊窝”,因为他一点也不高傲,他 自卑,自卑得不敢面对真实!自卑得不敢面对西餐厅里的采芹!而采芹,她在灯红酒绿中堕 落了,她在远离他的世界了!她安心找麻烦,安心要吵架,安心调查他的行璺,安心破坏一 切气氛……气氛,这些日子来,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她总是那样忙,即使在家,他们也常 无言相对。他不愿和她谈画,谈燕青,谈诗文,谈他的学校生活。她更绝口不提她的电子 琴,西餐厅,和演奏的情况。气氛,他们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他大踏步的在夜雾里走 着,不知不觉的,他走过了和平东路,穿过了同安街,来到淡水河堤上了。沿着河堤,他仍 然走着,怒气渐渐的消了,心痛的感觉却没有消,绝望的感觉也没有消,他走下了河堤,找 到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他坐了下来。弓起膝,他瞪视着那河水。河面反射着星光,反射着 灯光,反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各种光。他瞪视着河面,脑中浮起了一句话,一句久远以前的 话:“……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给你当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不 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