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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他回到教室,照常上课,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但是,却比昨夜的辗转难眠和 茫然若失要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决定,这决定不知是对是错,能确定的,是违背了大 人们的戒条——而大人,就一定对吗?他摔摔头:“我并不要做坏事,”他想。“我只要自 由,自由的交朋友,自由的成长,自由的脱壳。”可是,他忽略了这“自由”还有的另一项 阻力。当天放学后,他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被殷振扬和七八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 了。事实上,自从小学以后,他就没有和殷振扬打过架。当小胖警告他殷振扬要找他打架的 时候,他也没有很重视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打架还是孩子们那一套,扭成一团,打几个 滚,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他根本不明白殷振扬这么大了,十七、八岁的人(他因一再留级, 年龄比乔书培他们都大)怎么还会动不动就打架?因此,当他被围困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 紧张,只是举起手来,对殷振扬说:“慢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还在读小学,我先声明,我可不和你打架!”“打 架?”殷振扬大吼:“谁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我不是要和你打架!”说完,他一拳就 击中了乔书培的肚子,乔书培只觉得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裂开了。他再也按捺不住, 就对殷振扬一头撞热,殷振扬毫无防备下,被撞了个正着,他“哇呀”一声大叫,嚷着说: “好呀!他还真打呀!大伙儿上!”
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从乔书培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反剪了他 的双手,殷振扬就左一拳,右一拳,对着他的下巴、小腹、胸口……挥舞过来,乔书培挣扎 着,那些大汉却把他箍得像铁桶似的,使他完全动弹不得,殷振扬每打一拳,就问一句:“还敢骂我妈妈是河马吗?”
“还敢追求我妹妹吗?”
“还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还敢转我们殷家的念头吗?”
“……”乔书培这时才知道,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这是一种“暴行”,一种致命 的残杀!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撕裂,浑身骨节都在散开,下巴的骨头似乎都裂了,嘴里咸咸的 全是血……他痛得已经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开始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张嘴怒骂:“你妈 是河马,河马!汉汉汉汉汉!汉汉汉汉马……”他一口气叫出几百个“汉马”,直到殷振扬 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来,滴在衣服上,他脑中轰然乱响,心想,今天这条命是八成 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声音,再也骂不成句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女性的尖叫 声,带着哭音的尖叫声:“哥哥!你还不住手!我已经报了警察!警察来抓你们了!”
他睁开眼睛,勉强集中自己要涣散的思想和意识,于是,他看到殷采芹扑了过来,和身 扑在殷振扬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扬的手臂,殷振扬大吼着:“你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走开!”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 了,但她爬起来,又和身扑向她哥哥,乔书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地 一声,殷振扬给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来,第三度扑了上 去……
忽然间,警笛狂鸣,人声杂沓,那些抓住乔书培的大汉猛然松手,大家哄然一声,四散 奔逃。乔书培对前面栽了过热,终于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父亲正用一种沉痛而忧郁的眼神,默的望着他。他周围全是人,放眼看热,有小胖,有阿 松,有雅丽,还有几个其他要好的同学。他试着摸索自己,才发现下巴上、面颊上,全都绑 上了绷带。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张开嘴,用舌头舔舔 嘴唇,他整个嘴唇都破了肿了。他望着雅丽,费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说:“雅……丽,采芹她……她……”
“她给她爸爸捉回去了。”雅丽立即说。
他摇了摇头,心里又恐惧又担忧,他们父子会杀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 振扬对她挥去的一耳光,他瞪着雅丽,欲言又止。乔云峰注视着儿子,他叹了口长气。
“放心,书培,”他沉声说:“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已经在警察局报了案,他们会治殷振扬的罪。”他望着父亲,心里有几百种矛盾的情绪。 如果殷振扬因此坐牢,他们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无法说任何话,也无法表示 任何意见,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走了,乔 云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 情。他挣扎着说:“爸… ”“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着。“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十 年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隐蔽 了自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着,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 儿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吟的 问。“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说动了 我,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他 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有 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安 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然写得 很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 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好 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 受到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 寄,去热热!‘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 希望那海鸟会在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着那大海,望着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着海鸟的鸣叫 声“寄寄寄,去热热!”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着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着那垂着 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有人 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