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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49)



“好了,别吵了!”爸爸叹著气说:“我看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大家还不如去睡觉,

明天早晨再分头去找!”

“不睡,”诗尧执拗的说:“我等电话。”

“我也不睡,”我说:“我睡也睡不著。”“我陪你们!”雨农说。

“我也宁可坐在这儿等消息。”诗晴说。

这一来,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睡觉,大家仍然坐在客厅里发怔。寂静里,窗外的风声

就听得更加明显,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盏路灯孤零零的站著,放射著昏黄的光线,

夜,好寂寞。夜,好悲凉。小双,小双,我心里默默的呼唤著:你在那里?大约凌晨三点钟

了。忽然间,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震动了,都从沙发里直跳起来。雨农最快,他

直冲到大门口去,我们也一窝蜂的拥向玄关,伸头翘望著,大门开了,立刻,雨农喜悦的喊

声传了过来:

“是小双!小双回来了!小双回来了!”

小双回来了!我们狂喜的彼此拥著、抱著、叫著。然后,奶奶喊了一声:“阿弥陀

佛!”接著,我们看到雨农搀著小双走了过来。她显得好瘦好小,步履蹒跚,面容憔悴,手

里死命的、紧紧的抱著孩子。到了玄关,她抬起眼睛来,望著我们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

纸,轻轻的蠕动著,她低幽幽的说了句:

“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来了!”

说完,她的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诗尧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

来。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里,居然安然无恙的熟睡著。大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的把小双

扶进了客厅,她靠在沙发里,似乎全身都已脱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会死去。诗尧死盯著

她,那股心疼样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他整个脸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双没有注

意诗尧,她喃喃的说著:“诗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说:“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双挣扎著说:“我没有带奶瓶!”

“我去买!”李谦说,立刻冲出大门,我叫著说:

“半夜三更,那儿有奶瓶卖?”

“我家里就有!”他说著,人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妈瞅著诗晴笑了笑,诗晴这才涨红了脸说:“医生刚

刚说大概是有了,这个神经病就把奶瓶尿布全买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小双正有气无力的

躺在那儿,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乱闹的好材料。可是,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双的身上。

诗尧望了她好一会儿,就跑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来,奶奶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

几片面包,我们都猜她一定饿坏了。果然,她用双手紧捧著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过

去,用手臂环绕著她,扶著她的手,把咖啡喂进她的嘴里。她喝了几口咖啡,脸色才有些儿

人样了。奶奶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边,她也毫不犹豫的吃了。诗尧坐在那儿,贪婪的望著

她,满脸的痛楚和怜惜。这时,我怀里的彬彬开始大哭起来,小双伸手问我要,我把孩子放

在她怀里,小双低头望著孩子,用手指抚摩著孩子的泪痕。接著,就有几滴泪珠,一滴滴的

从小双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显然是饿坏了,一有水珠滴过来,她就以为是可以

吃的东西,居然吮著那泪珠吃起来了。我看著这情形,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

自主的湿了。大家都怔怔的望著她们母女二人,连安慰和劝解的话都忘了说了。

李谦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了,他不止带来了奶瓶,居然连奶粉、尿布,和婴儿的衣裳、小

包裹全带来了。诗晴看到直脸红,奶奶这才紧抱了诗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著,大家就

都忙起来了,冲奶的冲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会儿,那孩子就吮著奶嘴,咕嘟咕嘟的咽

著奶水,一面睁著眼睛望著我们笑。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天真无邪的,从不知道婴儿的

笑是那样美丽动人的。孩子吃饱了,妈妈把她接了过去,摸了摸,笑著说:“幸好带了小衣

服和尿布来呢!李谦想得真周到,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然后,妈妈和奶奶又忙著倒洗澡

水,给小彬彬洗了澡,扑了粉,换了干净衣裳,经过这样一折腾,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带

著甜甜的笑,进入沉沉的睡乡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卧室的床上,盖上了被,折回客厅来,

对小双说:

“小双,今夜,奶奶帮你带孩子,你赶快去睡睡吧,瞧,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这一个

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明天再说吧!今晚,大家都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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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双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满屋子环视了一眼,她的泪痕已经干了,精神也好多

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难得大家都在,为

了我,全家一定没有一个人休息过,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几句话,我非说不可,请

你们听我说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来,呆呆的瞅著她,诗尧尤其是动也不能动,直望著她。她的声音里,有

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静静的说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我抱著

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我是决心不要活了。是决心带著孩子图一个干脆的了断。我不忍心把彬

彬交给她父亲,让她继续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种解脱,只要死了,就

再也没有烦恼和悲哀了。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到了火车站,想去卧轨,但是,看到那轨道

时,我犹豫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于是,我走到了十三号水门,想要去跳

水,站在水边,我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水波荡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里荡漾,我又觉得

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儿投进这冰冷的水中……”

我不自禁的和诗尧交换了一个注视,诗尧深深的抽著烟,他的脸笼罩在烟雾里,显得好

模糊,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凝视著小双。“……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彬彬哭起来了,”

小双继续说:“我低头望著孩子,看到她那张好无辜、好天真的小脸,我心里一动,我想,

我即使有权利处死我自己,我也没有权利处死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满街走著,想

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托付这个孩子,我——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她扫视我们,我们明明看

到她现在好端端的在眼前,并未卧轨或跳水,却都忍不住懊恼的低叹一声,如果我们派个人

坐在门口,不是当时就可以抓住她了吗?“我想把孩子放在你们门口,相信你们一家人那样

热心,那样善良,一定会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时候,我又犹豫

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给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给予的,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放

弃自己应尽的义务,把这样一副沉沉重担,交给朱家?于是,我又抱著孩子走了。我又想,

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亲死了,她就该跟著父亲活下去,抱著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

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说过,孩子并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当初他确实想拿掉这孩子,

是我坚持不肯才生下来的。我望著孩子说:不,不,我不能把你给友文,因为他并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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