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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4)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儿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锻。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话。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称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间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调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滴戍、摇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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