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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笑道:「喂!阿庆,你走运,连你这葫芦一齐买下,一起担到厨房来。」
我把葫芦拿在手中,一抬眼,迎头看见这阿庆的笑脸。
我倒是呆一下,很久没见到这么好的笑容,雪白的牙齿,浓眉大眼,胡子密密乱糟糟的长着,虽然是个乡下人,却长得高高大大,非常登样,穿条粗布裤,破的白汗衫。
他被我看着,脸胀得红红的,把水果担起来,强壮的手臂稳定有力,经过我身边,我很自然闻到一股汗味,背脊晒得红褐色,他担着东西进厨房。
显然是常来的,小妹认得他,狗也没有叫。
我到厨房拿冰水,听见小妹三八的声音在那里说:「看什么?是你看得的?那是我们的表小姐。」
阿庆唯唯喏喏的退出来,手里拿着钞票,猛然看到我,站住了。我拿着一杯子水,怔怔的看着他,他身上的汗味,真是……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看上去也不晓得多大年纪,高是很高。
小妹赶出来说,「咦,你还不走,你干吗?」
他一鞠躬就走了,好象不与小妹搭讪的样子。
我走到客厅的长窗前,看他把那木车的水果推走。他那强壮的身体就好象要迸发出阳光来。
家明说:「你们凭什么这样子……」家明的长袖衬衫,家明身上都是药水肥皂的香味。家明……
我上楼去淋浴,睡一个长长的午觉。
醒来的时候点心已经做好,李妈恐怕是回来了。我拿起调羹,李妈来问:「小姐在家吃饭?」
我点点头,想了很久,问:「那送水果的,天天来?」
「谁?呵,阿庆?天天来,咱们吃了他一个夏季的西瓜。」
一个夏天的西瓜。老三老四抱着西瓜在游泳池里打架。
李妈补上一句:「以后我叫他走厨房,这阿庆傻傻的,才二十岁,怎么?做错了事?」
我说:「没有。」他的健康,那一身褐红色的皮肤,雪白的牙齿,美丽的笑容。
我把那套亚嘉泰姬斯蒂拿出来,挑一本看,看到第三章,晚饭开了出来,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可从来没有如此寂寞过,灯光最调和的照在桌子上。
第二天起来没事可做,在厨房帮小妹做蛋糕,这小妹是个非常天真的人,初中程度,十七八岁,穿的衣服非常时髦,是那种料子很坏的廉价时装。身材有点胖,胸脯大屁股大,有点紧张,李妈不喜欢她,但是她勤快,虽然多嘴,可是也识好歹,我十分的尊重她,深觉她是某种人的典型,不容轻视。
蛋糕还没做好,她便问我十多个问题,「小姐,美国好不好?」「小姐,香港住好还是台北好?」「小姐,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小姐,你今年有没有二十五?」越问越把私人的事都带上了,这是她头一次与我有机会说话。
我看了她一眼,她圆而扁的脸是这么愉快,我简直太惭愧了,益发显得愁眉苦脸。
她告诉我,「我跟阿庆仔说,你是廿五岁左右。」
「阿庆?是那个乡下人?」
「乡下人?小姐真是,阳明山好算乡下?」她笑。
「是不是乡下人不要紧,怎么说起我年龄来了?」
小妹脸红了。
我问:「你是哪里人?」
「我家是宜兰来的。」
「地方好吗?」
「台北好。」她说。
李妈过来铁青着脸看她,「你找死!见到人就瞎七搭八乱说话。」
我问:「宜兰是什么地方?有地图没有?」
她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我没了搭腔的人。
等蛋糕熟的时候,下雨了。
我推着脚踏车出去,雨丝打在脸上。三十岁了。过生日那天虽然没说什么,就跟往日一样,可是心中害怕得都冻了。从十多岁进入廿岁,一点没什么感觉,过完这十年,变为四十岁,也不一定有啥问题,但这一关却过得好不痛苦,老大他们不知道那里弄来的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大家都一年老似一年,但是你怎么看不出来?」对于老大他们的天真可爱,我是一天比一天不能忍受。跟他们回三藩市,转眼又一年,我又不能天天出去跳舞。在这里当然日子也一样过,但是我情愿选择孤独的寂寞。
雨丝打得很急,一下子衬衫全湿掉了,只好把脚踏车推着往回走。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哪,怎么消磨。从廿岁到三十岁,有一百个法子过,从卅岁到四十岁,同样的三千六百多个日子,怎么的办。
我仰着头,雨打在脸上。
到家我没换衣服,伏在写字抬上写信,写到三藩市去给他们兄妹——「我不能一不高兴就担着个箱子到处走,终于还是要回来的,不如面对现实,索性咬着牙关把这段日子熬下来,否则的话,今天再去日本,明天再去夏威夷,到处奔波,终于有一天要崩溃下来的……」写着觉得字句十分的戏剧化,那几个小孩子并不懂其中的悲哀,又撕了。
到厨房去拿东西吃,李妈看见说:「小姐,衣服湿了,换一换?」口气非常诧异。我非常不畅意的回头,看见昨天来过的那个阿庆蹲在墙脚搬一箱箱的抬空瓶子,顿时意外的一怔。李妈连忙说:「顺便叫他做一做,他有力气,反正他送水果来。」
那小子听见,抬头亮亮的一笑,也不多话,一下子搬好了东西,性情非常的好,站在那里任由李妈打发,我便走开回房去换衣服。
各种的人有各种的生活,我的生活是两张文凭与一个宋家明。甚至旅行也没看清楚地方,宋家明走到那里我跟到那儿,十年就这么过了,非常的不甘心,当初却是自愿的。直到宋家明说:「丹薇,我们俩是不能在一起的。」他没有早说,他在我青春告一段落的时候说的,我没有气,来不及气,他太阴险,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为了要证明自己的存在,赶快找一大堆男人吃喝玩乐,坏的名声传出去之后,忽然间才悲哀伤痛起来——女人真是不堪一击。
像小妹与阿庆的生活,一定很丰富完美。我很愿意与小妹作详细的谈话,探讨她的快乐,她做人的态度,然后我会知道我失落了什么。她这个人不是没有趣味的,一日坐在门口看老夫子漫画,直笑,结果我问她拿来看,我也笑了。
这一天像许多天一样,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上街,没有力气整理房间,没有力气哭。
没有力气吃东西,没有力气看书,甚至没有力气睡觉,睡觉原是最花力气的,不知要用多少力才睡得着。自从进入三十岁以后我尽量的打醒精神做人,忍不住要狂叫的时候默默地打坐,把闷气压下去,要找人诉苦的时候攻读小说,受了气不去记得它,甚至是笑都默然的。过了三十岁简直没有值得笑的事儿。虽然这样努力,有时候还是忘记,刚步入中年最倒霉,一切从头开始,规行矩步,不得走错一步路,不能说错一句话。
开无线电,唱的是台湾歌,一句也不懂。拿着无线电去问小妹,她说:「叫白牡丹,很有名的。」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是中国人的地方,比住美国更像外国,说出去不会相信,好笑但是笑不出。
点心是司机买回来的蟹壳黄,李妈进来换花,大蓬玫瑰花,一种甜丝丝的香,这么凉的天气还有玫瑰。想去看电影又怕独个儿坐在戏院里。我是不甘寂寞的,有些人可以默然贞洁地过一辈子,人各有志,人各有本事,那是学不来的,我原比不得她们,我并不羡慕她们,人比人比死人,这世界必需要是各式各样的人组合成的,没有道理死订下一个规矩,要这样做那样做,我虽是不甘,也寂下来了,玫瑰的香……
小妹过来说:「小姐,你会打毛线?这收针上头,你教教好不好?」她不怕李妈烦。我教给她的时候,她又问:「小姐,美国好不好玩?」我忽然想到,她整天在这里也没一个人跟她说话,难怪一有机会就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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