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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5)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水笼头开得太热了,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衣,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色,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干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身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母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第二章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烫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谁,谁干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治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强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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