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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斯说,“小女人得志。”
我收敛笑容,“可林,祝我幸福。”
“我衷心祝你幸福。”这外国人有他可爱之处。
“从此钟郎是陌路。”他苦笑说。
“咦,你打哪儿学来这一句中文?”
“再见,子君,祝福。”
“再见,可林,你也一样。”
这个阶段最快意,我不知翟的缺点,他也不知我的弊端,大家眼中的对方,都是人中之杰。每天装扮好了才见面,说说笑笑的纯娱乐,到傍晚一声再见,互不拖欠,假如我们能够生生世世的这般过日子,倒也是神仙眷属。
老张恐吓我,“但不久你就要为他打整衣服、放洗澡水、做早餐、赴宴,与他家里那些老人打交道,担心他事业的发展,顺带留神有没有小妞猴住他,你怕不怕,子君。”
我很坦白,“怕。”
“你别说,子君,独身有独身的好。”
“然,不过都是小道,结婚算是最得体的制度。”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有什么办法?”我言若有憾。
“心里还是很乐意,是不是?”
我侧着头想一想,“为他……是很值得的。”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一会儿他来接我。”
“啧啧啧,到底不一样。”老张调笑我,“有人接送了,你那辆破车也可以报销。”
我也笑,“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千辛万苦地去考车牌。真是的,见到考官,双腿直抖,太不争气。”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的神气,犹如一个小孩子般,一切创伤无痕无恨。”
“是的,据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拉拉面颊的肉,“皮厚,什么都装作没发生过。端张椅子,自己蹬蹬蹬地下台来了,管你们说些什么。”
老张翘起大拇指,一声“好”未出口,大门就响起“笃笃”。
我飞快地去开门,“来了。”
老张没好气,“好一只依人小鸟。”
翟君进来,我同他们介绍。
老张一眼就接受了他。
事后他说,“因他有种高贵的气质,不错的男人。”
我说:“即使你说他错,恐怕我亦得嫁他。”
张白我一眼。
“这是本世纪女人最大最好的机会。”我有点夸张。
“是吗,”老张不服气,“那么辛普林太太呢?”
“我比她快乐。”我抢答。
过半晌,老张点点头。
在这次见面中,翟君参观我的工作环境,他想看我的“作品”,我涨红脸。无论如何不肯取出,他一笑置之。老张异常生气,“又不是见不得人。”他骂我。
老张又向翟君要人,“每星期三个下午,保证她六时前离开这儿。我实在需要这个女人帮手,你如果让她坐在家里,太多空间,难保她不胡思乱想。”
翟君但笑不语。
老张又悄悄同我说:“高手,投石问路,那石子掷向他,影踪全无,难测深浅,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我莞尔,“我根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么,知道才可怕呢?”
从老张家出来,翟君说:“子君,我们结婚如何?”
这句话我等了很久,耳朵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真的说出来,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我缓缓问:“你想清楚了?”
他诧异地说:“当然。”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二十二的女孩子等着嫁你这样的人材。”
他微笑,“这我早二十年已经知道。”
我紧张地说:“那么让我们结婚吧,越快越好!”
真平淡。
爱情小说中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
然而这么平凡的经过,在旁人嘴里,也成为传奇。
大嫂来看我,三年来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单对这头婚事啧啧称奇。
“……当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万名之多,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女儿作冰人。”她合不拢嘴,“我早跟大囡二囡说,你那两个姑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学她们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尽,可惜呀,她们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见到她们一次,没时间来指点你们一、二……。”
我打断她,“大嫂越发风趣了。”
“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这我也明白。”我相信她。
隔一会儿她问:“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我笑,“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干,是否皆归子孙门下?’”
大嫂不悦,“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对不起。”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子君,你真本事……还生不生孩子?”
“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她警告我。
我笑,“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乱麻。”
“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有什么感想?”我问。
“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唐晶,你觉得怎么样?””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我笑。
“你快乐?”她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唐晶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多,子君。”
“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你是应当高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挺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内疚之余,精神痛苦。”她高声笑。
我默然。
“该挂电话了。”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衣服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纱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肉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麻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觉得很宽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满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性格弹性很强,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