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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36)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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