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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35)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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