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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26)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她怎么了?"

"她心请不好过。"

"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宦太太下结论。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难道,你不想像她?"

许绮年呜咽问:"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

"我不晓得。"

"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觑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

许绮年擦干眼泪,"是,我知道。"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馆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

宦楣没有搭腔。

"抑或,你会觉得遗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那么坏,嗳?"

宦楣问:"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

"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宦楣一怔,"为何这样宽洪大量?"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连忙说:"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

"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

聂君马上道歉,"对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说永不。"

"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

"不行,我刚开始工作。"

"去看宦晖。"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你不能辞职?"

"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

"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声说:"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

聂上游静默。

"说说你的计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

"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

"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

宦楣温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讽刺。"

"对不起。"聂君叹口气。

"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能给你一个人去。"

"我会考虑。"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背上有着一个传奇。

这样窄的香肩,受得住吗?

男同事特别感兴趣。

女同事却道:"传说中她是一个最最风流的人物,闻名不如目见,身边少了衬托她身分的华厦名车锦衣,也不过像我们般是个普通女子。"

宦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天下午,信差送来一只信壳。

她拆开一看,是一张来回纽约的飞机票,当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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