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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