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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24)



烈战胜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已经不是一段短时间,像现在,他静静站在门外,凝视夏荷生。

荷生迟疑一下,挂上笑容,迎烈战胜进来。

客厅只有两张椅子,他挑了其中一张坐下,身材高大的他与小型家具格格不入,双腿简直没有地方放。

他喝一口荷生给他的咖啡,皱起眉头,他说:"味道似焦米汤。"

荷生道歉。

他纳人正题,"琪园已经装修过,花园与停车场搬了位置,下个月烈云也许会搬回去住。"

"别叫她回琪国,太残忍了。"

"琪园届时不再叫琪园,会恢复叫落阳道一号。"他停一停,"荷生,你也回来吧。"

荷生摇摇头。

烈战胜温和地问:"你为何强迫自己吃苦,你究竟想赎什么罪?"

荷生无言以对。

"荷生,首先我要替你搬一个地方,然后让你考虑清楚,什么时候返回烈宅。"

"你没有权摆布我。"

"我不是要摆布你,你的胎儿是烈家的人,我有权为他安排比较舒适的生活,相信你承认他是生命,相信你不会反对。"

"我的孩子与烈家无关。"

烈战胜沉默一会儿,"原来如此,"他说,"那么,你能不能接受一个长辈的一点心意?"

"我自己会处理。"

"如何?"他很直率地问。

"我会与家母商量。"

"她一直以为你已与言诺重修旧好,最新消息:她已将你们祖屋变卖,资金当股份注入中华料理店,她不打算再回去。"

"那更好,我可以名正言顺回店里帮忙。"

"这个时候?"

荷生呆着。

"荷生,容我帮助你。"

"代价是什么?"

烈战胜微笑,"我并非慈善家,但很多时候,我都不讲条件。"

荷生小心翼翼地说:"烈先生,话是讲明了的好。"

烈战胜不语,夏荷生开始有心机,他不可造次。

荷生问:"你想得到这个婴儿,是不是?"

烈战胜沉着应付,"依血统他是烈家的人,我何用费力争取他。"

"但,或许你想把他放进你所设计的人模子里去,自幼训练他成为你理想中的人物。"

烈战胜答:"很多人都这样培养下一代,你认为有什么不对?"

"我只想小小的下一代快乐。"

烈战胜抬起头来,"成功,或许,但快乐,未必。"

夏荷生战栗,他预言了胎胚的命运。

"荷生,上主最公平不过,生在我们家的孩子,拥有的固然不少,但失去的,也太多。"

"我要他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在马槽出生的某人结果成为万世巨星,即使你是孕育他的母亲,你对他命运也无能为力。"他停下来,笑一笑,"况且,你何尝不是意图把他套进你的模子里去,逼使他隐姓埋名。"

荷生认为烈战胜说得对,他们两人都过分偏激,可怜的婴儿,生活操纵在专横自私的成人手中。

天色已经全黑,荷生猛地想起来,"言诺呢,他在哪里?"

"我临时差他去见一个客人。"

他把言诺支使开去,好来与她谈判。

"相信你已猜到,他母亲来见过我。"

荷生莞尔,"声泪俱下?"

烈战胜点点头。

"她为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过分担忧。"荷生说。

"是吗,"烈战胜深意地说,"我们不应低估她的预感。"

他一直没有再碰那杯看上去似洗碗水似的咖啡。

他站起来,揉一揉发酸的膝盖,然后说:"准备明天搬家吧。"

荷生微笑,"可以看得出,烈先生,你急需一个接班人。"

烈战胜暗暗吃一惊,不动声色,也不再叮嘱什么,他走了。

言诺仍没出现,烈战胜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荷生翻开育婴指南第一章,字体渐渐模糊,她连忙揉揉眼睛,把忧伤的情绪压下去。

这个时候,她感觉到腹内一动,荷生愕然,她从来未曾试有这等奇突的感受,连忙站起来,吓得退至墙角。

接着腹腔内又似轻轻转动一下,荷生睁大眼睛,她忽然明白了,这是那小小胎胚,他开始在有限的空间内尝试活动,荷生眼眶中泪水满盈,她缓缓低下头,双手轻轻覆在腹上,轻轻地说:"你好。"

他似听懂了,蠕动一下,作为回应。

荷生豆大的泪水终于重重滴下,她内心充满欢欣,百多天的疑虑一扫而空,试想想,她居然曾经考虑不要他!

荷生轻轻挪动身体,缓缓走到椅子前,坐好,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珍贵无比。

电话铃响起,荷生才渐渐回到现实来。

"荷生,我是言诺。"

"你在哪里?"

他答:"烈先生有事令我到麻省走一趟。"

荷生一呆,无端端竟差他去到那么远。

"我刚看过烈云,情况令人宽慰,我明天中午可以回来,届时详谈,你可有觉得寂寞?"

"不,我不觉孤独,"荷生说这是实话,"别忘了我们有两个人。"

"早点睡。"言诺笑了。

这个时候,荷生忽然发觉,她耳畔持续已久的嗡嗡声忽然之间完全消失,她可以清晰地听到钟声嘀嗒,她吁出一口气,这是不是从头开始的征象?

她斜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夏太太来电找女儿。

"三刻钟的车程而已,荷生,你应该多来看我。"

"我正忙,也许要搬家。"

"荷生,能正式结婚,还是正式结婚的好。"

荷生觉得母亲的声音遥远,陌生,语气与论调与她此刻的生活处境格格不入,宛如太空舱内航天人员与地面通话似的。

荷生不敢把真相告诉母亲,怕老式人受刺激,但又不能想象在明年初夏某一日,突然拔一个电话给她说:"妈妈,你已荣升外婆。"

荷生问母亲:"你的新生活如何?"

"过得去,忙得不得了,流汗流得非常畅快。"

"好!"

"有空同言诺一起来,记得了。"

荷生如释重负,抹一抹额角的汗。

她轻轻说:"那是你外婆,将来会疼你。"

她住厨房调制麦片,抬头在窗外看去,发觉观点角度与前一日的她有太大的分别。

她开始有较长远的计划;孩子出生之后,她会带着他去投靠母亲,自力更生,把他养大。

最近身受的一连串苦难,都似被这一股欣喜淹没。

中午时分,烈战胜来接她,"荷生,新居已经完全准备好。"

"烈先生,我们在这里很开心。"

"至少来看看我的一番好意。"

荷生拉住他,"言诺几时回来?"

"他今天还有事办。"

荷生看着烈战胜,即时明白,他是不想言诺在一旁影响她的决定。

"好的,我去看一看即返。"

那所平房宽敞舒适,设备齐全,其中两间睡房作纯白色设计,堆满各式婴儿玩具用品,有些箱盒尚未拆开。

荷生表示极之欣赏。

烈战胜问:"你仍有犹疑?"

"我在想,中国人说的英雄莫论出身,不知是否有理。"

"这便是他的出身。"

"烈先生,你像是忘记,他是我的孩子。"

烈战胜似有一丝恼怒,但一闪即过,他若无其事地吩咐:"把锁匙交给夏小姐。"

"烈先生,我不能接受。"

他取过荷生的手袋,打开,把锁匙放进去。

荷生怕他下不了台,打算过两日才把锁匙归还。

烈战胜建议,"我们一起午餐如何。"

"我已经约了人。"

荷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让烈战胜知道,他行动也许太过激进。

他只得退一步说:"我送你回去。"

门阶上有青苔,荷生走得小心翼翼,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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