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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站一会儿,也觉害怕。
我是怎么跑来的?我答应滕海圻要离开文思,如果我食言,他会杀掉我,我保证他会。
我被寒冷的过堂风一吹,清醒过来。
我转身就走。
“韵娜。”是文思的声音。我僵住,缓缓侧过头来。
“韵娜,这真是你?”他问,“这真是你?”他扶着我肩膀,把我身子扳过来,“你来看我?”
我与他打个照面,吓一跳,这是文思?双颊陷进去,眼睛通红,头发长长,脸色灰败,我几乎都不认得他。
“我的天,”他说,“韵娜,你都变成骷髅了,怎么这么瘦这么黄?”他沙哑着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进来,韵娜,进来。”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同我细说。”
我还是摇头。
“我要走了。”我的声音亦是干枯的,喉咙如塞满沙子。
“这是我这里的门匙,欢迎你随时来。”
我摇头,手一摔,那条门匙落在地下。
“韵娜——”他迫近来。
“你让我再想想清楚。”我说,“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门匙,“我把锁匙放在这条门毡下,你随时可以来。”
“太危险了。”我说,“门匙不要随处搁。”
“没有关系,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文思苦笑说:“记住,韵娜,这扇门永远为你开。”
我惨笑,奔下楼去。
文思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在露台上张望我。他不但喜欢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对我不能操之过急。
我找出左淑东的名片,与她约时间,要求见她。
我需要她的意见。
她见到我大吃一惊。
“韵娜,这是你?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喝着咖啡,有点瑟缩,往日穿这件大衣已经足够,现在仍然觉得冷,大约是瘦得太多。
她说:“有两种人减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种是癌病患者,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
我嗫嚅问:“你认为,我与文思,是否还有希望?”
左淑东握紧我的手,“当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说。
“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我遗憾地说。
“你不会比谁更脏,”左淑东诧异,“你怎么了?你不像是这么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笔钱一大笔人情。”
“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没有必要便赖债,我可以帮你,你欠谁的?”
“一个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说。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谁?”左淑东问,“我不信他三头六臂。”
我不响。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你搞清楚没有?”
“你会帮助我?”我问她。
“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帮你。”
“为什么?”我问。
她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怀疑我的动机。”
“对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点。”我说。
“你已经一无所有,韵娜,何必还疑神疑鬼?”左淑东讽刺我。
我微笑说:“不,我还年轻,我有时间,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
她半晌才点点头,“好,好得很,你很强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说呀,为什么帮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思考一会儿,答道:“我爱我兄弟,看到他快乐,我也快乐,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帮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爱文思。”
“那足够没有?”
我点点头。
“你愿意见文思?”
“我内心还是很矛盾。”
左淑东叹口气,“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何必这么猖介?”
我很苍白,“你们太豁达而已。”
“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
我双手抱在胸前,“是,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让我去告诉文思,你会愿意见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请说我在考虑。”
“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皮包着骨头,双目深陷空洞绝望。”
爱的囚徒。
父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
母亲跟我说:“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亲说,“没想到吧?论到婚嫁了呢。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嫌他穷,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吗?”我问。
“同姬娜差不多年纪,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公立医院做护士,他自己是土大学生。”
“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间接地说过。”
“姬娜心头是高的,恐怕有点愧意。”
“那就不对,不以一个人为荣,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
“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
“不会吧。”妈说,“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
我不出声。
“你若喜欢他,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妈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
我还是不出声,隔一会儿我问:“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
“我会弄什么菜?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亲说,“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很客气,挽着许多糖果点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点性格都没有,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
这样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我猜他是教师,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像得很。
他姓张,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他不会寂寞。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
他事事以她为重,他不但尊重她,简直视她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夹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签,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
我忽然觉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巅。
真的,人长大了非要这样实际不可。
何必单为风光,见人欢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对妻子好,不能托终身倒不要紧,现代女人对自己的终身早在筹谋,不必假手别人。阿张深爱姬娜,已经足够。
这个顿悟使我真正为姬娜高兴,神情形于色,她立刻发觉了。
饭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说:“你不讨厌他?”
“你运气很好,姬娜,他是一个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头一样!”
“他是一块爱你的木头。”我笑。
她也笑,“我们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嗯。”
“你们会白头偕老。”我预言。
“但是小时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风度,月黑风高的热情,艳阳下激烈拥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试过了吗?你应当庆幸你没有嫁予这等大情人,否则一天到晚穿着紫色的长披风拥吻,嘴唇会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