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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个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帮他。”
“你开玩笑,韵娜,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他经营不得法,在这种时势下,帮他也无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
我沉吟,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我说:“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
“你命令我?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他怪笑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们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说说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只能怪学艺不精,有勇气的从头来过,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韵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我脸色发白。
“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一向是奢侈品。”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我的眼睛欲喷出火来。
“好,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
“不用看过去,”我打断他,“当年你情我愿,你并没有用强。”
“我可以帮他。”
“说。”
“不但帮,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扬起一条眉毛,“为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见我,究竟为什么?”
滕海圻说:“韵娜,你学聪明了。”
“别吞吞吐吐的。”我说。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开左文思。”
我侧侧头,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不准我见左文思,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静地说:“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
“结了婚也可以分手,这是我的条件。”他很坚决。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
“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
他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韵娜,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来。
“当然,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我们是一对,韵娜。”
我觉得苍凉,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
“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你选择他,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会,韵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韵娜,我已给足你面子,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头想一想,我没有选择,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弄得狼狈不堪,晚节不保,他已六十岁,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
“我答应你。”我说。
“很好。”滕海圻说,“从明天起,你不能再见左文思。”
我说:“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
我问:“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说得对。还有,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决。”
我说:“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
“阁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为他要生要死呢,现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滕吁出一口气,“韵娜,你也真狠,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
“险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没有兔费的事,亦没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他讥讽地问,“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他真厉害,无论我如何掩饰,他总有办法拆穿我。
“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没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样。
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作若无其事状,但这场斗争,刚刚才开始。
“离开文思,你不会后悔,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可以带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
我觉得好笑,他关心我?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着腕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在你下车之前,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我抬起头。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拉开衣襟,“看。”
我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在梦中见过多次了,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条极长的疤痕,肉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内脏,再度缝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静地说:“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韵娜,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你抚心自问,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还不足报复?”
我浑身发抖,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来开门,面孔上还带着笑,我不由分说,一手拉出刀,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他笑容凝结,用手推开我,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血如喷泉似涌出来……
“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他静静地说。
我额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
我喃喃地说:“你讲得对,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
我开了车门,蹒跚回家。
但……
但他答应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岁,我相信他。我将一切都交出来,什么都没剩下。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我太不够潇洒,太放不开,太幼稚。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
我的双腿打颤,勉强挣扎回屋,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一饮而尽。
母亲还没有睡,在这种情况下,谁睡得着。
“你怎么了?”母亲问,“出去一趟回来,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妈妈,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换来一大阵沉默,她彷佛已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
我进一步解释,“他只有一个姐姐。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太巧了。”我说。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过,故作轻松,“我还年轻,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母亲,不必为我烦恼。现在流行这样,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反正终究一日,我会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