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楼梯还算宽敞,一层四伙人家,坤柔对准号码,三号门外贴着一枚铜牌,写着王宅。
铜牌已发绿绣,他一定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环境不算好,比不上前妻林女士。
这年头,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把握机会钻缝子,也乐意为生活低声下气。
坤柔按铃,门铃简陋地喳一声,看样子它的年纪比坤柔大,屋主也没把它换过。
过一会有人来开门,“你终于来了。”
坤柔一呆。
那人一头白发,可是梳理整齐,穿长袖衬衫西装裤,看得出是旧衣服,幸好干净,这叫坤柔略为放心。
她关心他?不,她只怕他失礼于她,坤柔为这一点自私汗颜。
客厅简单,家具似由祖先留下,又可以再用五十年,沙发套着深蓝布套,茶几上有一块玻璃。
坤柔看着他,涩于启齿。
那中年人却说:“厨房在那边,卫生间请洗刷干净,太太稍后返来,会教你买什么菜。”
什么,把她当作家务助理?
他不认得她!
他跟着说:“会做咖啡吗,一大杯,不用牛奶,两颗糖。”
是,坤柔记得父亲喜欢喝黑咖啡。
“我是——”
中年人已经回书房去。
那书房用一排玻璃门隔开,一张小小书桌边堆满文件书记杂志,他坐下,专心用一只打字机不知打什么文件:嗒嗒嗒嗒嗒,每过一阵子还有“叮”一声。
坤柔不知多久没见过打字机这种历史文物,一时睁大眼睛,手足无措。
她定定神,到厨房做咖啡。
她把咖啡递给他。
他呀一声,抬起头来,接过杯子。
坤柔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两道浓眉,不禁哽咽。
他摸出一张钞票,“香烟吸光了,可以替我买一包海军牌吗?”
还在吸烟,不可思议。
坤柔接过钞票,踌躇片刻,走到门口,忽然门匙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挽着食物篮。
她立刻问:“是坤柔吧。”
这是谁?父亲不认得她,陌生人却叫出她名字。
“请坐,我听到你电话留言,知你今日会来。”
坤柔呆呆坐下,手中还拿着那张钞票。
“叫你去买海军牌香烟?他早戒了烟,现在也不再生产海军牌了。”
坤柔看着这打扮朴素的中年女士。
她自我介绍:“我是王太太,我们结婚八年。”
原来那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早已离开她父亲。
坤柔缓缓吸口气,低声问:“他有病?”
“真好眼力,立即看出来。”
坤柔慢慢说:“是阿兹威玛症吧。”
“坤柔你是医生,瞒不过你,这一年病情急转剧下,除我之外,已不认得其他人。”
“他在打字机上写什么?”
“不写什么。”
那王太太轻轻走近丈夫,用手搭在他肩上,说了几句话,过一会,在打字机旁取起几页纸,又走回客厅。
她把纸张交给坤柔。
坤柔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工整地打出:“药水放在冰箱上,陆医生电话是三七八四九五三,工人叫阿慈,我名王尚文,妻子吴美霞,今日我已吃过早餐及午餐,一天要喝六杯水……”
坤柔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睁大眼睛,可是只听见啪一声,大滴眼泪打落在纸上。
他此刻的妻子十分无奈,轻轻说:“开头只是忘记车匙放在什么地方,后来,在停车场找不到车子,原来他根本没把车驶出去,渐渐,道路、方向,一概忘却。”
两个女子坐在蓝布沙发上唏嘘。
“这些日子,由你照顾他?”
吴美霞答:“我来自安徽,原先是尚文的看护,经过介绍所替他工作,那时他有一个非常骄傲的女友,不久离去,我们彼此同情,决定结婚,尚文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叫坤柔,功课非常好,医科快要毕业。”
吴女士不是说故事高手,叙述中时间空间都有点混乱,但是闲话家常,正应如此。
坤柔低着头,怕人家看到她泪水。
王尚文忽然喊:“喂,你们,快来替我校对。”
坤柔连忙走过去。
王尚文对她说:“你会不会打字,帮我打这三页纸,我急着要交稿。”
坤柔答是是是,她自公事包里把手提电脑取出应用,迅速打稿。
王尚文好奇:“这机器行吗?”指着小小荧幕。
“极之方便,我来教你。”
王尚文忽然问:“你是谁?”
坤柔抬起头来,微笑问:“你还记得我吗?”
王尚文怪不好意思,想一想,“你是王小姐,新来的秘书。”
“你说对了,来,我教你用这部电脑。”
坤柔还带着部字典大小的袖珍打印机,插上电源,把那三张纸印出来。
王尚文啧啧称奇,忽然变得专注。
坤柔说:“我还有一枝笔状素描影印器。”
她也一并取出示范给父亲看。
这时,吴美霞唤她:“坤柔,过来吃碗牛肉面。”
坤柔一边吃一边问:“照顾他可辛苦?”
“一点也不难,因为他没有相反意见,不搞对抗,像个孩子般随我安排。”
“你很能干,可是,经济上怎么安排?”
“我略有积蓄。”
“请让我负担一部分。”
“我想他不会愿意。”
“我们可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坤柔,你来探访他,我已十分感激。”
坤柔不出声。
“听说当年他亏欠你们母女。”
坤柔侧着头,“是吗,”她微笑,“我都忘了。”
能够忘记的全部浑忘,不能忘记的埋到地里,人总得向前走。
那边,王尚文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把玩那几件先进文化用具。
“明日他就不记得见过这些东西。”
真的变为幼儿一般,一两岁小孩,一早起床哭泣,就是因为每朝都忘记家是什么地方,幸亏对妈妈面孔还有印象,才能存活。
“你有空常来。”
坤柔点点头。
趁吴女士回厨房,她迅速写张现金支票,压在桌子花瓶底。
“我走了。”
吴女士追出来,“那些玩具呢?”
坤柔握住她的手,“我已将储存资料取出,送给他玩好了。”
吴女士送她到门口。
坤柔摸一摸铜牌上“王宅”二字,走下楼梯。
天色已暗,在陌生地域,坤柔心虚落泪。
在车上,她哭个痛快。
坤柔一直误会父亲仍然同那个衣着色彩斑斓的女人在一起,没想到他一旦生病,她一早离去。
他现在的妻子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女子。
坤柔没有回家,她在商场附近停车。
走进时装店,店员笑着迎上来,“春装刚挂出来,欢迎参观。”
坤柔吸进一口气,挑了好几套水果颜色套装。
“这位小姐你眼光好极了,请来看相配的手袋。”
坤柔豪爽付账,经理一看信用卡,“原来是王医生,以后多来光顾。”
坤柔松口气,以后不必坚持穿黑白灰表示与那女人划清界限。
她意犹未尽,独自走到银行区附近一条横街酒馆。
她坐下叫杯苦艾酒。
没想到这个时间酒馆也人头涌涌,十分热闹。
有人像看到恐龙般惊叫起来:“王医生,是你,你怎么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况且,还到这种地方,不怕黑?”
坤柔不与他计较。
那人搭讪说:“坤柔,你穿淡蓝色真好看,那点篮直映到你眼睛里去。”
失敬失敬,原来是一位诗人。
接着他指着一角,“看到那一对标致人儿没有?多可惜,竟对男性没有兴趣。”
坤柔看清楚,不禁微笑,与朋友坐一起的正是维安与吴小华。
“你怎么看她俩?”
坤柔笑答:“她们二人,由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