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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替针做媒人(25)



楼梯还算宽敞,一层四伙人家,坤柔对准号码,三号门外贴着一枚铜牌,写着王宅。

铜牌已发绿绣,他一定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环境不算好,比不上前妻林女士。

这年头,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把握机会钻缝子,也乐意为生活低声下气。

坤柔按铃,门铃简陋地喳一声,看样子它的年纪比坤柔大,屋主也没把它换过。

过一会有人来开门,“你终于来了。”

坤柔一呆。

那人一头白发,可是梳理整齐,穿长袖衬衫西装裤,看得出是旧衣服,幸好干净,这叫坤柔略为放心。

她关心他?不,她只怕他失礼于她,坤柔为这一点自私汗颜。

客厅简单,家具似由祖先留下,又可以再用五十年,沙发套着深蓝布套,茶几上有一块玻璃。

坤柔看着他,涩于启齿。

那中年人却说:“厨房在那边,卫生间请洗刷干净,太太稍后返来,会教你买什么菜。”

什么,把她当作家务助理?

他不认得她!

他跟着说:“会做咖啡吗,一大杯,不用牛奶,两颗糖。”

是,坤柔记得父亲喜欢喝黑咖啡。

“我是——”

中年人已经回书房去。

那书房用一排玻璃门隔开,一张小小书桌边堆满文件书记杂志,他坐下,专心用一只打字机不知打什么文件:嗒嗒嗒嗒嗒,每过一阵子还有“叮”一声。

坤柔不知多久没见过打字机这种历史文物,一时睁大眼睛,手足无措。

她定定神,到厨房做咖啡。

她把咖啡递给他。

他呀一声,抬起头来,接过杯子。

坤柔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两道浓眉,不禁哽咽。

他摸出一张钞票,“香烟吸光了,可以替我买一包海军牌吗?”

还在吸烟,不可思议。

坤柔接过钞票,踌躇片刻,走到门口,忽然门匙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挽着食物篮。

她立刻问:“是坤柔吧。”

这是谁?父亲不认得她,陌生人却叫出她名字。

“请坐,我听到你电话留言,知你今日会来。”

坤柔呆呆坐下,手中还拿着那张钞票。

“叫你去买海军牌香烟?他早戒了烟,现在也不再生产海军牌了。”

坤柔看着这打扮朴素的中年女士。

她自我介绍:“我是王太太,我们结婚八年。”

原来那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早已离开她父亲。

坤柔缓缓吸口气,低声问:“他有病?”

“真好眼力,立即看出来。”

坤柔慢慢说:“是阿兹威玛症吧。”

“坤柔你是医生,瞒不过你,这一年病情急转剧下,除我之外,已不认得其他人。”

“他在打字机上写什么?”

“不写什么。”

那王太太轻轻走近丈夫,用手搭在他肩上,说了几句话,过一会,在打字机旁取起几页纸,又走回客厅。

她把纸张交给坤柔。

坤柔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工整地打出:“药水放在冰箱上,陆医生电话是三七八四九五三,工人叫阿慈,我名王尚文,妻子吴美霞,今日我已吃过早餐及午餐,一天要喝六杯水……”

坤柔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睁大眼睛,可是只听见啪一声,大滴眼泪打落在纸上。

他此刻的妻子十分无奈,轻轻说:“开头只是忘记车匙放在什么地方,后来,在停车场找不到车子,原来他根本没把车驶出去,渐渐,道路、方向,一概忘却。”

两个女子坐在蓝布沙发上唏嘘。

“这些日子,由你照顾他?”

吴美霞答:“我来自安徽,原先是尚文的看护,经过介绍所替他工作,那时他有一个非常骄傲的女友,不久离去,我们彼此同情,决定结婚,尚文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叫坤柔,功课非常好,医科快要毕业。”

吴女士不是说故事高手,叙述中时间空间都有点混乱,但是闲话家常,正应如此。

坤柔低着头,怕人家看到她泪水。

王尚文忽然喊:“喂,你们,快来替我校对。”

坤柔连忙走过去。

王尚文对她说:“你会不会打字,帮我打这三页纸,我急着要交稿。”

坤柔答是是是,她自公事包里把手提电脑取出应用,迅速打稿。

王尚文好奇:“这机器行吗?”指着小小荧幕。

“极之方便,我来教你。”

王尚文忽然问:“你是谁?”

坤柔抬起头来,微笑问:“你还记得我吗?”

王尚文怪不好意思,想一想,“你是王小姐,新来的秘书。”

“你说对了,来,我教你用这部电脑。”

坤柔还带着部字典大小的袖珍打印机,插上电源,把那三张纸印出来。

王尚文啧啧称奇,忽然变得专注。

坤柔说:“我还有一枝笔状素描影印器。”

她也一并取出示范给父亲看。

这时,吴美霞唤她:“坤柔,过来吃碗牛肉面。”

坤柔一边吃一边问:“照顾他可辛苦?”

“一点也不难,因为他没有相反意见,不搞对抗,像个孩子般随我安排。”

“你很能干,可是,经济上怎么安排?”

“我略有积蓄。”

“请让我负担一部分。”

“我想他不会愿意。”

“我们可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坤柔,你来探访他,我已十分感激。”

坤柔不出声。

“听说当年他亏欠你们母女。”

坤柔侧着头,“是吗,”她微笑,“我都忘了。”

能够忘记的全部浑忘,不能忘记的埋到地里,人总得向前走。

那边,王尚文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把玩那几件先进文化用具。

“明日他就不记得见过这些东西。”

真的变为幼儿一般,一两岁小孩,一早起床哭泣,就是因为每朝都忘记家是什么地方,幸亏对妈妈面孔还有印象,才能存活。

“你有空常来。”

坤柔点点头。

趁吴女士回厨房,她迅速写张现金支票,压在桌子花瓶底。

“我走了。”

吴女士追出来,“那些玩具呢?”

坤柔握住她的手,“我已将储存资料取出,送给他玩好了。”

吴女士送她到门口。

坤柔摸一摸铜牌上“王宅”二字,走下楼梯。

天色已暗,在陌生地域,坤柔心虚落泪。

在车上,她哭个痛快。

坤柔一直误会父亲仍然同那个衣着色彩斑斓的女人在一起,没想到他一旦生病,她一早离去。

他现在的妻子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女子。

坤柔没有回家,她在商场附近停车。

走进时装店,店员笑着迎上来,“春装刚挂出来,欢迎参观。”

坤柔吸进一口气,挑了好几套水果颜色套装。

“这位小姐你眼光好极了,请来看相配的手袋。”

坤柔豪爽付账,经理一看信用卡,“原来是王医生,以后多来光顾。”

坤柔松口气,以后不必坚持穿黑白灰表示与那女人划清界限。

她意犹未尽,独自走到银行区附近一条横街酒馆。

她坐下叫杯苦艾酒。

没想到这个时间酒馆也人头涌涌,十分热闹。

有人像看到恐龙般惊叫起来:“王医生,是你,你怎么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况且,还到这种地方,不怕黑?”

坤柔不与他计较。

那人搭讪说:“坤柔,你穿淡蓝色真好看,那点篮直映到你眼睛里去。”

失敬失敬,原来是一位诗人。

接着他指着一角,“看到那一对标致人儿没有?多可惜,竟对男性没有兴趣。”

坤柔看清楚,不禁微笑,与朋友坐一起的正是维安与吴小华。

“你怎么看她俩?”

坤柔笑答:“她们二人,由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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