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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温和地说:“保证不到三天又会吵起来,我们不是同路人。”
他颓然。
我把唱片搁一旁,“能不能弄部机器来听一听?”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听得孩子们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来,“游戏完结,我要去颁奖。”
走到车房,只见弟弟手中高举一锡包,妹妹跳跃着去抢。
骤眼看的确很象,但是走近就觉得那包裹大大,约莫有二十公分乘十二公分。
我笑,“这是什么?继续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给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异样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里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这不是我的车子?车头凹扁,毁坏严重,一扇门落了下来,夹层破裂,孩子就是在那里找到锡纸包。
我问:“你们割破的?”
“反正是废物,”弟弟说:“我们获奖心切。”
谁把这包东西放在那里?不是我。
它是什么?
我把它拿到睡房,缓缓拆开。
包裹做得极仔细,总共三层,拆到最后,是一个纸盒子,上面印有朵朵的玫瑰花,美丽精致。
这到底是什么?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险品。
盒盖还没打开,已闻到一阵香味。
这种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郁,缈缈然自盒内钻出,似勾住我的灵魂。
我顿时失魂落魄,手颤颤打开盒子,盒子内还有层白色透明的牛油纸隔注。
牛油纸上面烫着金字:方氏糖厂。
糖,什么糖是这样子的?
掀开薄纸,放到鼻端一闻,香入心脾,忍不住取过一块放入嘴里。
即使是毒药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钻入味蕾,如丝绒般滑溜甜美,奇怪,这滋味似曾相识。
谁把这糖果放在烂车的门内?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记得起来。
整个人如堕入破晓时分,似有一丝金光透入浓雾,但怎么也肴不清楚。
忍不住又吃一块糖,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经吃。
就在这个时候,片断记忆忽然浮现,我知道它是什么了,这种糖叫巧克力!因可可绝种而停止生产。
方中信,有一个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来,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不息要对我好,即使我来到另一个世界,他还设法照应我。
我都想起来了,是糖唤回记忆,不不不,不是,是纳尔逊,他暗中使了手脚,保留我的记忆,瞒过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类只有他知道我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这些非法的记忆收在什么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过神来,才觉得心如针刺般痛。
纳尔逊说得对,这些记忆对我无益。
夫人也这么警告过我,是我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保留回忆。
我凄酸的想,不要后悔,千万不要懊恼,小心翼翼地看护这些珍贵的记忆。
我握紧双手,开头不晓得该怎么做,过了半晌,镇静下来,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屉里。
纳尔逊终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样活泼机智,父子同样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们这时闯进来,“唏,终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着铜币。
我连忙说:“了不起,让我看,你们要什么奖品?”
弟弟与妹妹对望一下,不约而同的说:“要妈妈有空常常这样同我们玩。”
“一定一定。”我说。
他们欢呼,跳着出去。
我看着窗外,怔怔的落下泪来,心中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这个月亮不是那个月亮,这里的晚上没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阳升起。
丈夫进来,看到我,意外的问:“这么早?”这种语调,已算难能可贵。
我勉强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
“自己当心。”他已经仁至义尽,耸耸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不止身体回来,记忆也回来。
纳尔逊本来已将我的胡思乱想完全洗净,使我成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从前温柔驯服,有兴趣走到厨房去,连丈夫都觉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辈子的。
家人都发觉我变好了。
刚刚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盒糖果,唤回从前的我。
我震惊地呆坐。
五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物是人非,在他们那里,我不知如何着手寻找母亲,现在回来,我又不知该如何重新适应。
不是每个人有机会经历这么痛苦的考验。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经抽得绷绷紧,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经过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学会沉下气来,咬紧牙关死忍。
必须见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问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车?”
“它是辆慢车。”丈夫笑。
“我只不过到母亲家去。”
“小心驾驶,”
“多谢关心。”
孩子们还在床上,我轻轻抚摸他们额上的接收器,不过似一粒血红的痣,但愿他们的思想永远不会被截收。
妹妹醒了,轻轻叫我。
我顺口叫一声爱梅,立刻怵然而惊,住口不语。
随即拍妹妹的手背,嘱她继续休息。
我出门去看母亲。
她在园子里休息,人造草坪如张绿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衬托得她更加寂寞。
“妈妈。”我走过去。
“你果然来了。”她有份惊喜。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才是爱梅呢。
“怎么会有空?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以后都会很空,我会时常来探望你。”
母亲十分意外,“你?”
“该有一个转变,”我歉意的说:“想多陪你。”
“进来坐,慢慢说。”
她的手也已经老了,手背上有黄斑,指甲上有直纹坑,一切部表明她是个老妇,皮肤亦在腕处打转。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声:“妈妈。”
“你怎么了,”她笑,“出院以来,象换了个人似的。”
“把这只胸针的故事告诉我。”我踏入正题。
“你都不爱听。”
“我爱,请你告诉我。”
她听出我语气中之迫切,深觉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给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母亲点点头,“她碰巧也姓陆,叫陆宜,所以我把这个名字给你,纪念她。”
“她在什么地方?”
“一早去世了。”
“谁告诉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牵动,硬生生吞下热泪。
“对了,告诉我,是否就是这位方先生把你带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亲叹口气。
我紧张来起,难道方中信背弃了诺言?
“发生了什么?”
母亲笑,皱纹在额角上跳舞,“陈年旧事,提来作甚么?”
“不,我要听。”
“怕你烦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来。”她说:“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么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放松她,“妈妈,快说下去,方先生怎么样?”
她只得坐下来,“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着去世。”
我失声,“好端端怎么会?”伤心欲绝。
“你脸部白了,”母亲惊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连忙别过头去,“那位方先生是个好人。”
“好人也不见得活一百岁。”
“他得了什么病?”
“后来听监护人说,是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