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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28)



从头到尾我没有同丈夫说一个字,感情坏到这种地步,理应分手,这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弟弟扑上来,妹妹跟在他身后,抢着叫妈妈。

我展开笑容,一手一个抱住。

他们虽然已经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软,一点点空隙,便可以钻进去,似小动物般孵在那里不动,此刻在我的臂弯里,温柔且舒适,嘴巴不住的动,叽叽呱呱诉说别离之情。

护理员笑着请他们肃静。

我问他们:“妈妈进医院有多久?”

妹妹推开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伤在什么地方?我检查四肢。

母亲说:“你脑部受震荡,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问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不敢了。”

“明天来接你出院,弟弟妹妹,过来,别烦着妈妈,我们先回去了。”

“再见妈妈。”孩子们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亲同我丈夫说:“她今日恁地好脾气。”声音虽细,我还是听见了。

丈夫没回答。

我觉得非常疲倦,闭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单位联络,这几十天来,他们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记得的事,是车子冲下悬崖,竟侥幸没事,可谓命大。

车子一定撞成一块废铁了,也许该改一改飞车恶习,年纪已经不轻,不能再为所欲为。

护士来替我注射营养素,她问:“要不要听书?最近有两本非常动人的爱情小说,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泪来。”

爱情小说,多么可爱。

令许多人感动的小说换句话讲即是通俗作品。

没有人看的小说才是艺术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落泪?

我轻轻摇头,精神不够。

“看电影或许?”她又问。

“我还是休息的好。”

“医生稍后会来替你作最后检查。”

“谢谢你。”

她笑着退出。

我靠在枕头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医生来了又去了,他检查医疗仪器,很满意的说:“她已百分之百痊愈。”并没有叫我起来。

第二天一早丈夫来接我,我跟着他回家。

要拣个适当的时刻同他提离婚的事,办妥这件事,大家好松口气。

路上一句话也没有。

过很久想起来问:“我那辆车子的残骸呢?”

“已经发还,堆在车房里。”

“是否变成一团烂铁。”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们的最新玩具。”

停一会儿我又说:“住院期间,给你添增不少压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声。

“到家了,”我欢欣轻快地,急不及待叫出来:“弟弟妹妹,还不过来欢迎妈妈?”

他们在门外玩小型飞行器,一听见我呼唤,丢下玩具,奔跑过来。

我下车拥抱他们,“喂,今天有什么节目?”

妹妹即时问:“妈妈有什么好主意?”

“你们有没玩过寻宝游戏?”

弟弟睁大服,“听说过有这个玩意儿,因为复杂的缘故,已经不大有人玩了。”

“我们今晚就开始玩,先让我来安排晚餐。”

七手八脚进厨心,看见一大堆蔬菜,大概是他们买来调剂胃口的。

丈夫跟进来,“你,做饭?”无限讶异。

我咬一口苹果,放下,心中也有点奇怪,有许多重要的事待办,怎么先钻进厨房?既来之则安之,做好菜才出去。

“你没有不妥吧?”丈夫问。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妈妈呢,她几时来?”

“我在这里。”厨房窗口传来她的声音。

我探头出去笑,“正在牵记你,快进来。”

她换了一套衣裳,领子上别着一向喜爱的装饰品,我抹于手,替她拉一拉前襟。

“这只别针真有趣,配什么都好看,”

母亲诧异的说:“你一直说不流行了。”

“是吗,”我想一想,“它很标致。”

母亲笑,“出院后你细心了。”

“得到充分休息,当然比较有闲情逸致,”我叹口气,“平常忙忙忙,累得慌累得哭,自不免毛躁点。”

“你可以辞职。”母亲说。

“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辞工,”我笑,“不用生活乎?”

“至少告长假。”

“嘿,这次放完假,还不知是福是祸,也许图书馆觉得替工比我能干,我就失业。”

母亲也承认,“真是的,竞争多大。”

我摆着餐具,深觉讶异,奇怪,从前从不与母亲讨论私事,如何今日竟与她絮絮而谈?

但谈话令母亲高兴,她捧着饮料,精神奕奕,说个不停。

食物令孩子们满意。稍后我们开始游戏,我偷偷将一枚糖果与一枚铜市包在锡纸内,藏到车房的空油漆罐,叫孩子们去寻找。

一路上我会给他们适当的提示,到紧张关头,甚至会发出警示。

这足可以使他们忙一个下午。

弟弟不住说:“哗,有趣极了,多么刺激。”

妹妹问:“是可以吃的东西吗,找到后有什么奖品?”

丈夫开头也参加与孩子们一起寻找,一小时后,他放弃,到工作间去休息。

母亲说:“你们家好久没有这样和洽热烈的气氛了。”

我也记得这个家并不算美满,大人一直吵架,小孩无聊寂寞。

我惭愧的笑一笑,不语。

孩子们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毡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闻声出来,一脸问号。

母亲说:“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让他们踏进房间半步。”

是吗,我竟那么不近人情?

我拍着手掌,“孩子们,摸错途径了,宝藏并不在这里,再给你们一个提示,注意:禾草盖珍珠,废物堆里寻。”

弟弟与妹妹哇一声跑到地下室去:连妈妈都摇头,“闹得过份。”

“我倒觉得他们很快活。”丈夫说。

我看着丈夫,这是好机会,有什么话该说了。

我同母亲说:“妈妈,你能回避一下吗?”

母亲知道我们要讨论大事,叹口气,“我先回家。”

“明天我来看你。”

我把她送出门。

丈夫自然也有分数,我们坐下来,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说:“我们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别平和,“好的。”

“谢谢你,我马上去进行这件事,你有无特别条件?”

他想一想,“没有,你呢?”

我摇摇头。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一直这样心平气和,婚姻可以维持下去。”

我低下头,“我认为还欠一点点。”

“你又孩子气了。”

“或许是,我们不必再为这个问题争执,既然双方决定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会谈结束,心如止水。

我与上司联络过,下个月复工。

意外过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闷得要死。

黄昏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寻到车房,我发出呜呜的紧急报告,他们欢呼,知道找对了地方。

弟弟跑出来问:“这是什么?”拿着黑色的塑料碟子。

“软件,”我说:“是老式电脑的一种零件。”

“不,”丈夫说:“是唱片。”

我说:“老天,连我都没见过。”

弟弟说:“我要继续努力,不能让妹妹得胜。”他跑开。

丈夫接过:“至少有五十年历史。”

我看着碟子上陈旧的标签,《渴睡的礁湖》?这是什么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来,“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惊人。”

“他们那时候的歌名的确好不骇人,我记得有一首叫《我在欲火中》,又有一首叫《你认为我性感吗》?”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们可以什么都谈、何必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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