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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向爱梅去见外婆。
她对女儿千叮万嘱。爱梅实在太小,虽然乖巧懂事,到底不是神童,脑袋装不了那么多嘱咐,外婆到后来也明白这一点,叹口气,闭上双目不语。
她放不下心,去也去得不安乐。
接着的一段时间她仿佛想穿了,同我说,她希望吃红豆沙。
老方一叠声派人去做。
外婆微笑,“方先生对你真好,原本我以为没有神仙眷属这回事,看到你们夫妻俩,可知是有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
“他对你真好。”外婆似有唏嘘。
“是的,”
“爱梅就托付给你们了,”外婆说:“跟着你们,也许比跟我吃苦好。”
我按下她的手,暗示她休息,她说话已相当吃力。
我们必须离开。
那个黄昏,我呆坐窗台,爱梅在做功课,门铃尖声响起。
我跑去开门,看到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站门口。
我一眼就认出他,“陆君毅。”
“是。”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邓爱梅。”
“你还欺侮得她不够?”
“听说她妈妈生病,我来探望她。”他今日似乎正经得多。
“你可以进来,不过只给你半小时,而且不准你对她无礼,听见没有?”
陆君毅吐吐舌头。
我无意对自己的父亲这样严厉,但我必须保护母亲。
爱梅见到他,十分投机,也许感情的秧苗已在那时种下。
陆君毅不调皮的时候蛮好:他取出小玩意陪爱梅玩,小男孩的口袋里装得下整个幻秘的世界:小小的按钮游戏机、弹子、图画书、扑克牌、盒子里放着蚕宝宝。
不要说爱梅看得津津有味,连我都有兴趣。
他们也养蚕,灰白的软虫,蠕蠕然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孩子们特别喜爱他们,一代接一代,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宠物,我那两名宝贝养满一整格抽屉。
所看到的蚕较我们的肥大粗壮,爱梅有点怕,陆君毅同她说:“不怕,你按它的头部,那些皱纹会变得光滑,来,试试看。”
我做了可可给他们喝,坐在远处,暗暗留神。
陆君毅有意见,“你阿姨家好得多,地方大,又有得吃,她对你好不好?”
小爱梅用力的点头。
我觉得很宽慰。
“你姨丈好象很有钱,”陆君毅说:“将来你可以跟我一起到外国读书,还有,下星期我的生日派对,你也可以来。”
我非常讶异,这个势利的小孩,一点天真都没有,难怪后来同爱梅离了婚。
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象他。
幸亏我外貌完全象爱梅,而老方一直说我笨,可见也没得到陆君毅的遗传。
只听得爱梅问他:“参加舞会,要穿漂亮的裙子?”
“叫阿姨买给你,她喜欢你,一定肯。”
真不似小孩说的话。我不悦,爱梅这么单纯,以后一定会吃他的苦。我走过去,“陆君毅,爱梅要做功课。”
他只得被我送出去。
当夜外婆就不行了。
医生通知老方,他推醒我,一家人匆匆赶去。
一见到外婆,我就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她的面色绯红,完全不正常,分明是回光反照,眼神已散。我把脸贴近她的脸。
一定要让她安心地去。
“你听到我说话?”我在她耳边问。
她点点头。
“外婆,我是陆宜,爱梅的女儿。”
她露出讶异的神色来。
“外婆,我走错了时间,你明白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请相信我。”
这次她点点头。
“外婆,我是你外孙女。”
她忽然微笑,牵动嘴角,似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洞悉整件事的关键,她握住我的手紧一紧,然后放松。吁出一口长长的气。
老方抱着孩子过来,“爱梅,同妈妈说再见。”
“妈妈到哪里去?妈妈,妈妈。”
外婆闭上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她去了。
我把整个身体伏在她身上,双臂环抱,眼泪泉涌。
老方为外婆的丧事忙得瘦了一个圈。他出尽百宝。但无法找到爱梅的父亲,不幸这个负心人是我外公,他撇下妻女到什么地方去了,没人知道。
没有照片,没有日记本子,也没有文件,我们不知他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爱梅正式成为孤女。
老是问妈妈会不会再回来,圆圆的眼睛清澈地看牢大人的面孔,象是要找出蛛丝马迹,不。妈妈永远不回来,妈妈已死,爱梅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她正式成为方家的一分子。
方中信由衷的喜欢她,他的生活方式完全为我们母女改变,他时常留在家中陪我们,一切以我们为主,小妹来吃饭,说真的吓坏了,没想到她大哥可以一天到晚孵在家中。
小妹坚信爱梅是我的孩子,她为人豁达,毫不介意,带来许多礼物给爱梅。
这两兄妹一点没有旧社会的陈年封建思想,毫无保留地付出感情。
她说:“大哥,你同陆宜结婚好了,外头的传言已经很多。”
“她不肯嫁我。”
小妹看我,诧异的问:“这可是真的?”
我强笑道:“似你这般新派的人,怎么会赞成结婚。”
“不,最新的趋向还是看好婚姻制度,到底比较有诚意,不为自己也为孩子。”
没想到小妹这么替我设想。
她拉起我的手,“还犹疑?我这个大哥,不知甩掉多少女朋友,他一变心,你什么保障都没有,”小妹似笑非笑,“结了婚他不敢动,方氏基金自动拨生活费给你,为数可观。”
老方生气,“小妹,你乱说什么,陆宜顶不爱钱。”
小妹看我,“是吗?”
“我爱,我爱,”我连忙说:“怎么不爱。”
小妹笑,“你这么一嚷,我又真相信你确不爱钱了。”
我笑,“怎么会。”
小妹说:“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的人最爱贼喊捉贼这一套,最泼辣的自称斯文高贵,最孤苦的自号热闹忙碌,没有一句真心话。听的人往往只得往相反处想,故此你一说爱钱,我倒相信你很清高。”
我没弄清楚,自从外婆去世后,精神一直颇为恍惚,不能集中,比往日要迟钝一点。
小妹说下去:“你们一结婚,小爱梅可以名正言顺的姓方。”
老方说:“小妹,看不出你这人同街上三姑六婆没什么两样。”
小妹又有道理,“大哥,潇洒这回事,说时容易做时难,何苦叫一个小孩子为你们的洒脱而吃苦?不是说姓方有什么好,而是要给她一个名份,将来读书做事,都方便得多,”
“现在有什么不便?”老方问。
小妹说:“‘小姐贵姓?’‘姓邓。’‘住哪儿?’‘住方宅。’还说没有不便。”
老方似是被说服,看着我。
兄妹很可能是串通了的,算好对白来做这场短剧,我被他们四只眼睛逼得抬不起头来,只得强笑道:“这些细节,将来再说吧,我再也没有力气。”
说罢很没有礼貌的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才卧倒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我看到自己的孩子:弟弟正焦急的喊,听不到叫声,但嘴型明明是在喊“妈妈”,妹妹呆坐在一角,不声不响,眼神却是盼望的。
我心中非常难过,却无可奈何。
“陆宜,请你集中精神,发出讯号,从速与我们联络,否则我们将被逼把电波升级。”
谁,谁在不断向我提出警告?
在这种时刻,我无法静下心来。
我自床上跃起,不,这不是梦境,我再愚蠢也应当想到)有人向我下令,并非想象,而是事实,而这些人,必然来自我自己的世界,否则他们不会知道我的号码。我的姓名。
他们要我回去。
通过时间的空间,他们居然可以与我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