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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9)



司机把我送到外婆家,没进门就觉得不妙,一大堆邻居挤在门口,只听得小爱梅的哭声。

我大力排众而入,只见爱梅被一位婆婆拥在怀中,惊恐地哭,穿白衣的救护人员正把担架抬进狭窄的走廊。

“什么事什么事?”我心急如焚。

“让开让开。”男护士推开我。

那婆婆认得我,气急败坏说:“是邓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我们连忙叫救护车。”

担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爱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脉搏,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

“只准亲属跟车!”

我同婆婆说:“这里请你们多照顾。”

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你是谁,就这样抱走爱梅?”

我已经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释,眼看担架已下楼,而婆婆还拉住我不放。

谁知爱梅忽然说:“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邻居们说:“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她们是亲戚。”

婆婆再犹疑,我已经抢步而下。

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陆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伤车,同时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陆小姐,你没看错吧,”他瞠目,“我明明见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妇。”

“快去,快去,”

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我挤上救伤车。

车上设备之简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气若游丝,我却无法帮她。我哄着小爱梅,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前进时还摇摇晃晃,大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生命贱过野草。

小爱梅有点晕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仿佛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

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没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胞。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

车子终于到了,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

万幸有他。

我抱起爱梅,他扶我们下车。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医生。”

他严肃的点点头,自我手中接过爱梅。

一放开爱梅,才发觉双臂发软,再也难抬高,用力过度,肌肉受伤。外婆被推进急症室,我们在长凳上等。

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在我们那里,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脾、胰、肝走路吃饭做事,一点影响都没有,照样活到古稀,但在这里,医学还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说:“我已请来医生会诊,尽力而为。”

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

老方怜借的关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没料到这么狼狈,一身白衣团得稀皱,胸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裙子下摆在大步迈动时撕破,加上汗水渍,似个难尼。

我苦笑。

“要不要回去洗一洗?”

我摇头。“你会嫌我吗?”

“我?你掉光头发我还是爱你。”

我疲乏的笑一笑,“真有这么伟大?”

“有一日你会相信。”他看看怀中的小爱梅,“问你母亲,她会告诉你。”小爱梅睡着了,老方脱下外套裹着她。我问:“刚刚你在厂里正忙着吧。”

“没有关系。”

“真对不起。”

“事情的轻重,不外以个人爱恶而定,在目前,你的事才最重要,毫无疑问。”

他竟这样的为我。

我不过是个蓬头垢面走错地方苦哈哈的贫妇,可是他看重我。

医生走出来,暗示他过去。

老方自然认识他,迎上去。

他们静静他说了一会子话,老方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手仍然抱着爱梅,看上去他是那么强壮可靠,居然那么沉着,与以前大不相向。

与医生说完话,他回到我这边来。

“如何?”我问。

“靠机器维持生命,没有多久了。”

我颓然。

“别太难过,你早已知道结局。”

我问:“爱梅重吗?”

“不重,她是你的母亲。”

这老方,真是机会主义者,非得用肉麻话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不可。

“我想我们要把爱梅带回家。”

“自然,我立刻叫人去办事:家具、衣服、玩具,还有,我会找最好的保姆及家庭教师。”

爱梅醒了,老方把她放在我身边坐。

我问她:“跟阿姨住好吗?”

“妈妈呢?”她懂事的问。

“妈妈在这里休养。”

“她不回来了吗?”“回,怎么不回,等医生说她痊愈,便可回来同我们在一起。”

爱梅似乎满意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把玩我领口的胸针。

“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

我解下,扣在她衣服上。

从这一天开始,它成为她心爱的装饰品,她会永久保存这件纪念品。我问老方:“现在能不能看看外婆?”

他摇头,“还不能够,要等明天早上。”

“那么我们先回家。”

“我陪你们。”

“你有事要做,不如先回厂,我可以照顾爱梅。”

他想一想:“我叫司机送你们。”

司机经过这一役,也没齿难忘,与我亲密很多,本来他以为我只是一个与方中信同居的女人,不知何时会走,讨好也无益,此刻见主人为这女子出死力,连孩子也跟过来,可知一年半载是不会走的了,索性卖力。

我带着爱梅到方宅。

第十四章

小孩到底还小,来到新鲜的地方,顿时忘记适才的不幸,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

小孩这里看看,那里坐坐,我不住供应糖果拼食,她又恢复笑脸。

整个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爱梅应用的东西来:甚么都有,变魔术似,一下子布置好儿童睡房,柜里挂满衣服、墙角都是洋娃娃,还有钢琴、木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黄昏时,保姆来报到。

爱梅冲了浴,换好衣服,梳起小辫子,在吃特地为她做的鸡肉香饼及热牛乳。

我半觉安慰半觉辛酸地坐在沙发上瞌睡。

外婆是不会好的了,母亲在老方这里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门铃响。

“老方,是你吗?”

女仆去启门,我迎出去,看到们外站着位女客。

见到女人,第一个反应是:又是老方的甚么人?停晴注视,发觉是我最盼望见到的人。

“夫人。”我惊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没想到你会来。”

“小方的口才好,不过我也牵挂你。”

“他请你来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爱梅探头出来张望,畏羞地又退进房间。

夫人讶异,“这是谁?”

我据实说:“我母亲。”

她一怔,不过立刻明白了,她脸上露出颇为同情的神色来,“难怪你没有走。”她点点头。

“夫人,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回去。”

“我怎么走?”

“你那边的人会呼召你,他们不会允许你留在我们的时间里,这与自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届时你会知道。”

“他们会派人来带我返去?”

“他们会搜你回去。”

这时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么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方中信回来了。

夫人仍然气定神闲,她微笑。

老方坐定,问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较熟。

“他到一个集会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阵子好点。”

“生活那么刺激,还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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