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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8)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难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来,我象离了水的鱼,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从。

司机驾着车缓缓驶到我身旁,我略觉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问何去何从这种大问题,徒然心烦意乱,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坏呀,我同自己说,来了这里没多久,已经认得三头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来,我还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应太悲观,已经混得不错了。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兜个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说。

我问司机:“女人在这种钟点多数去什么地方?”

司机说:“去吃茶。”

“请带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车子开出。

那地方是一个喧哗的大堂,几十张桌子,坐满各式各样的男女,从十六岁到六十多岁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们当儿,他们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台子给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户外海水在太阳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睁不开来。

户内有空气调节,并不影响茶客们的悠闲心情。

我慨叹,端的不可思议,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内,无所事事,不参予生产,在这里享乐,他们何以为生?

刚在出神,有一位年轻男士走过来。

“小姐,可否打扰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张卡片,“我姓徐。”

“我不认识你。”

他听我这么说,有点困惑,“不要紧,我是个电影导演,只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拍电影。”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笑了,对我更有兴趣,“我可不是坏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虑一下,再给我消息。”

我瞪着他,他礼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听得他同茶友们说:“真正美……不食人间烟火。”然后他们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浑身不自在,站起来走。

侍者过来说:“小姐,请结帐。”

啊吆,我口袋没有钞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涨红,心卜卜的跳。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让我来。”

我惊喜的叫:“老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自口袋取出现款交侍者,转过头来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难,我眼眉会跳,坐也坐不稳,赶了来救驾,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细细看我,叹口气,拉起我的手,“走吧。”

这时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请留步,慢走。”他同老方象是非常熟络,抓住他的衣袖,一拳击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美,女人没有一个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将他一手推开,“你乱说什么。”一边偷看我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么会呢,非要同他讲明不可,我并没,也不打算爱他,在远处我有家有室,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丢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对老方说:“要找她当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认真的同他说:“你要是再动歪脑筋,我把你的头切下来当球踢。”

徐先生并不怕,但他说:“哗,你一向游戏人间,这回怎么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对我紧张,更使我手足无措,都一大把年纪,且是两于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么窘。

老方说:“我们走。”

也不同徐先生说再见。

我问老方:“你怎么找到我?”

“知道你要闯祸,能不发疯似的找?”

我低下头,“没有你还真不行哪。”

他双眼忽然润湿,但声音此什么时候都硬,“这请为什么不留待抚棺痛哭时才说。”

我忍耐着不发话。无论怎样不善表达,他心中是对我不错的,我必须笼络他,不为自己,也为母亲。

司机把我们载回去。

第十三章

老方发泄得筋疲力尽,回心转意,又恢复原来面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我下台。

开了大门,他说:“闭上眼睛。”

“嘎?”

“闭上眼睛,给你一个惊喜。”

“是什么?”

“别问,听话。”

他那孩子气又来了,我只得闭上双眼。

他把我带到房内,同我说:“睁开眠。”

我照做,看到书房内放着一座庞然巨物,看仔细了,原来是具半世纪前的电脑,叉笨又重,是用软件那种。我信手拨下开关,磁带转动,累赘不堪,如盘肠大欲,灯泡半明半灭,活脱脱似低成本科幻电影中之道具,老方打什么地方去弄来这个活宝?

“怎么样,”老方兴奋,“还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龟脑,我知道你们那里的玩意儿要先进得多,但充为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为你解除寂寞。”

原来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连忙道谢,装出好奇的样子来。

唉,怎么办呢。

这使我想起古老的传说来:一个渔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鱼,为了使她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这是没有用的,一缸水怎么跟大海相比。

科技日新月异,在我们那一代,电脑整个概念已变,根本不需通电,亦毋须利用荧光屏,不可能,对两百年前的沮先来说,手电筒亦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兴趣,如人鱼一样,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问老方:“很名贵吧,别浪费金钱。”

他矜持的答:“还好,只要你高兴。”

“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为求自己快乐,先要使你快乐。”

他又来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问。

“已经约好。”

“叫她到医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历史证明她的生命只有这么一点。”

“你既然来了,就得尽人事,况且她热爱生命。”

“她确实很坚强,换了是我,早垮下来。”

老方凝视我,“不见得。”

我不语。

“要不要试试这具新远具?我不妨碍你。”他识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后,他对我更好,努力想我适应新环境,最好留下来。

母亲说什么来着?我坐在古董电脑的表板前思索。她说,在她年幼丧母的克难时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尽心尽意照顾她。

那位女士后来怎么了,亦即是我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没好好听母亲说什么,每想到此,真想撞墙。

为何母亲从来没向我提到方中信这个人?他后来有没有照顾她,有没有遵守诺言?

发誓如果回到母亲身边,我要坐在她对面,沏壶好茶,叫她细说从头。

我看着面前的电脑,打个招呼,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劳烦阁下。

叹口气,还不敢出书房,怕老方多心不悦,早懂得这样迁就同伴,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毕露。

方宅的空气调节器虽然降低气温,奈何使人眼干鼻燥,倘若不小心坐在风口,半边头会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适的角落,没想到人类仍然处于与大自然搏斗阶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说我运气不坏,这五十年科技总算是真的进步,倘若再退五十年,女人还要缠足,还有,弄得不好,闯错地方,到蛮荒地带去,更不堪设想。

正当你认为事情不可能更坏的时候,它偏偏会转为黑色。

这座电脑不能帮我,它仍在无知阶段,要喂它无数资料,让它咀嚼消化,才能为我提供学问,这起码要三五载时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来,我不。

我只盼望明日去见家人。

星期六没等到约定时间,已蠢蠢欲动,换好衣服,总挨不过时间,索性早点去也罢,不会怪我不礼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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