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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3)



我气愤、怨怼,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我有什

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人,看上

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随便的男

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脱不了干

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口好中文,能书

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辱、羞耻

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甘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

“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一下口

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六个月,

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你不信我?”她问。

我情绪低落,声音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喝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自己又为

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摸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见新长

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闭上疲倦

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脚,但也

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

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喝水杯装的拔

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说得再

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语,炒成一碟,

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规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

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来,我用

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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