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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我听见,会得起身把房门关上,但今夜我起身推开她房门。
“利璧迦。”
房里空荡荡。
无线电没有开着,一片黑暗。
她并没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烟。
后半夜我并没有再睡。
东方渐渐鱼肚自,海港蒙着层烟霞,一片灰紫,我无暇欣赏,赶回公司。
门口碰到张晴,她正等后生开锁。
“这么早。”她说。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给你?”
“谢谢。”
“一颗糖?”
“好记性。”
她捧着咖啡进来,我还在发呆。
她闲闲地坐我对面,“听说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我说:“她在东京。”
张晴一点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没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无心情也得微笑,“多谢你关心。”
“她辞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还欠她有薪假期那张支票,我得替她拿回来呀。”
“周至美。”
“什么?”
“记得,万一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这个笑话说说也不止一两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是女性对我的至高赞美,今天却
特别刺耳。
我看着张晴。
很多男人会认为张晴活泼可爱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阳,但我在英国受教育,我习
惯阴天,濡湿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们白得如象牙的皮肤、优郁的眼神,才
使我心跳。
我取过笔,“要开工了。”
“你总是不给人机会。”
“我是个一女之男。”
“咱们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摇摇头,这个女孩子,永远如此浓妆,眼圈黑还不够,连眼睫毛上都还要搽一层黑
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脚。
还是本市著名锋头女呢。
捱到九点正,我翻开黄页找到郭祠芬的电话。
那边女声应我:“小郭侦探社。”
“小郭在吗?”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让他覆我电话。”我报上号码。
“是。”
什么出差,小郭这只鬼有什么生意,还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懒,我莞尔,他那女秘书
倒是精灵。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会是你。”
“郭祠芬,闲话少说,劳驾你出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费用同一级大律师一样,自出门那分钟起计,每小时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恼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钱?”
“周至美,到底什么事?”
“小郭,我老婆不见了。”
那边沉默十秒钟。
然后他不置信地说:“尊夫人,不会吧。”
“辞工、离家,早有预谋。”
“过数日她气平了就回来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们并无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户去查她——”“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说;“你负责替我把她找回来,我明日要去美国三日,
回来要听好消息。”我说。
他沉吟一会儿,“你几点钟下班?”
“五点,不,六点。”
“我到府上拜候。”
这还差不多。
小郭来得狠准时。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药柜全部打开来研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连厨房中一只玻
璃杯他都不放过。
我们家只有一只抽屉是上锁的,即使如此,钥匙也不过在案头一只瓷盆内。
瓷盆白底蓝纹,上面有李白的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那种
普通礼品小店买的,但利璧迦显然很喜欢它,不然怎么会搁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请便。”
半小时后他与我坐下来,共商大事。
他喝绿茶,我喝咖啡。
我开张支票给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温柔地把它藏进外套里袋。
他开口:“毫无疑问,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头,心中开始感觉到一阵炙痛,不用小郭说我也知道。
但为计么呢?
“你有外遇?”小郭问。
“绝无。”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为了什么?”他倒来问我。
“小郭,你这浑球,我付给你高价,就是想猜你找出答案。”
“你们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还比不上你们,怎么出的毛病?”
他含笑问。
我把咖啡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没有。”
“为什么?”
“小郭,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的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推辞不
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
我还抓着现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
底价,连成本都不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下一向只
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把握这个机会飞奔
追近,抢上马背?”
小郭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
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郭。”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管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
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
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
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
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
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在
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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