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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19)

我笑了。

「你来帮我拣一些假发好吗?它们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么拣。」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样的。」

「这一次,我想试试你的品味。」

「好吧,让我看看。」

我从那本目录里拣了一个浅栗色齐肩的鬈发。

「这个头发很面熟。」她咕哝。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便是烫着这种头发,像一盘倒翻了的意大利面。」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那时为甚么会喜欢这种头发呢?」

「但是很衬你啊!」我说。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脑里还没有长出星星,我以为我将来会做很多事情,我以为我的人生会是很灿烂的。」她幸福地回忆着。

「你现在也是。」一阵悲酸涌上眼睛,我把脸转过去。

然后,她沙哑着声音问:「你可以给我读信吗?」

床边放着几个大箱子,全是歌迷写给她的慰问信。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开始给她读信。

离开医院的时候,夜已深了,天际上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识到,星星也有残忍的时候,像青春的匆促。

这一刻,天空上繁星闪烁,我发现自己站在书店的阳台上,想着葛米儿。葛米儿要定期回去医院做化疗。第一个化疗的结果,医生并不满意,现在为她试一种新药。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么严重的病,便会变成一只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程韵,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后面说。

我转过头来,诧异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来,热情地抱了抱我,说: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很多年没见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报馆打听的,你忘了我也是记者吗?」

我仔细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龙,披着一条紫色披肩,长发盘在脑后,人还是那么瘦。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回来两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从印度回来的。你听过 sai baba 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去印度就是听他说话。怹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她脸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惊讶,林日和林方文这对姊弟,一向也比别人怪诞。她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为甚么会回来?」

「林方文的银行户口已经解冻了,律师通知我回来处理他的遗产。」

这句话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向现实的门坎,惊悉时光的流逝。当一个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禁有点柔弱的感觉,眷眷地思念起从前。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我耸耸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样耸耸肩膀。

「你的爱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吗?」我说。

「爱欲是不自由的。」她说。

「是那位 sai baba 改变了你吗?」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会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甚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你甚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甚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甚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甚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天气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甚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胆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原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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