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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见过死去的鸟?」他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很少会见到死去的鸟。」他说。
「为甚么?」
「鸟儿们好像知道牠们的尸体会污染活体皂世界,所以,垂死的鸟会直觉地飞到深山大泽去,在那里等待死亡。因此,我们不会见到老死的海鸥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 机制,没有残忍不残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后,人类才不会灭绝。」
「难道我们活着,只为了延续后代吗?我们只是生物链的一条巴?」我难过地说。
「但是,我们也曾是一只高飞的鸟。」
他朝我微笑,那个微笑是那样爱怜,彷佛在无边的黑夜里为我挂上了一轮明月,使我几乎相信,自己也是一只高飞的鸟。葛米儿的头发已经刮光了,准备一会儿去做手术。她靠在床上,身上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一边唱着歌一边忙碌地编织袜子。
「早阵子忙着演唱会,只编了三只袜子,还欠贝多芬一只。」
「做完手术之后再编吧。」我说。
「我怕没机会出来,总不成要牠穿三只袜子吧?」她咧咀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样子,她连忙说:「我说笑罢了。」然后,她用一支编织针戳了戳自己左边的脑袋,说:「我现在每天也给这个肿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甚么歌?」
「当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说。
「那应该会有用的,谁能抗拒你的歌声?」
「主诊医生也是这样说,他是我的歌迷,长得很帅的呢!」
「那你不是有机会吗?」我笑笑说。
「可惜让他看到我光头的样子,甚么幻想也没有了。」
「不,你的头形很漂亮。」
「真的吗?」她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我终于明白为甚么每次出门贝多芬也咬着我不放了,牠知道要和我分开。」
一阵悲酸涌上喉头,我没法说话。
「我终于知道牠不是只会流口水的。」她虚弱地说。
hushi推着一张轮床来,准备把她送到楼下的手术室。
「我还没有编好这只袜子呢!」她嚷着。然后,她转过头来问我:「万一我出不了来,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会编毛衣的,你要自己来。」
「那好吧!」她撅着咀巴把毛球和编织针交给我。
「还有!」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三张照片给我,说:「是那天在庆功宴上照的。」
那三张照片,其中两张是我和杜卫平一起的,另外一张是我们三个的,我们都笑得很灿烂,不知道命运已经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卫平很衬呢。不要放过机会,生命是很短暂的。不再爱任何人,是对林方文最肤浅的怀念。」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她爬过去那张把她送上手术台的轮床,hushi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张床上,回头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惊异地意识到死亡的狂傲。
我詀在走廊上,望着她从我的视野消失,依稀听到她对着那个肿瘤唱着愉快的情歌,那动人的嗓音却是虚弱的。
后来,连歌声也消失了。
假使葛米儿没有离开斐济,她的人生会否不一样?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会在爸爸开的酒吧里和她三个姐姐唱一辈子的歌。
她不回来的话,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终点,也许都会不一样。
在生活的领域里,本来亮不相干的人,他们的命运最后却会纠缠在一起。错过了一班车,延误了出门的时间,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所有这些细微末节,都会改变生活的轨迹。
我们满怀热情地响应命运的召唤,却不知道自己将会随水漂流到哪里。
这一刻,我靠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葛米儿的手术已经做了五个小时,杜卫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给我。
「你会编毛衣吗?」我一边喝一边问。
他微笑摇头。
我放下水瓶,把双手往贝多芬的袜子里套,笑笑说:「我也穿得下,贝多芬的爪真大。」
「是给贝多芬的吗?」
「嗯。」我点点头,「只编了三只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养的小黑狗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了摇头。
「牠的膀胱生了一个肿瘤,没法再撒尿了。那时牠已经很老。牠死了,我也没有再养狗,我很怕牠们会死。」
「那是对牠最肤浅的怀念。」我说。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我微笑。
突然,我发现他头顶的壁灯上栖息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宽大的翅翼印上了两个黑色的斑圈。
「这里为甚么会有蝴蝶?」我问杜卫平。
「这家医院在郊外,也许是从外面飞来的。」他说。
hushi推着一张轮床经过,壁灯上的蝴蝶吓得一惊,扑扑飞起,在走廊上盘旋。
「是你的小黑狗吗?」我问。
「不会吧?」他惊讶地说。
那是生的欢呼还是死亡的召唤?我有点害怕。
然后,hushi推着一张轮床经过,上面躺着葛米儿,她酣睡着。那只蝴蝶翩翩飞来,栖息在她的脚趾头。
葛米儿躺在深切治疗部,胸部以下覆着毛毯,头部包扎着,身上挂满点滴。她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吗?」我轻轻唤着。
「你换了衣服吗?」她的声音嘶哑而微弱。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觉,换过衣服再来。」我说。
「嗯。」她虚弱地答着。
「我见过你的主诊医生了,果然长得很帅。」
她眨眨眼睛:「没骗你吧。」
「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呢。」我说。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欢他吧?我们的品味总是那么相近。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呢?」
「你可以挂号。」我说。
「嗯,是的。」
我笑笑说:「这一次,真的是向医生挂号了。」
她咽口口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
「我想过了,我先去见林方文比较好,我会唱歌,你不会。」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甚么好事,我其实受不了他。」
我喂葛米儿喝了一点水,她的头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只半袜子放在她床边。
医生已经把她脑里大部分的癌细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管附近,由于太接近血管,无法切除,只能用化疗。我不懂得怎样告诉她,反正她很快会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会是林方文?假如是他,为甚么竟不是栖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我害怕吗?还是嫌我不会唱歌?
「原来我脑里长满了星星。」葛米儿告诉我。
一个星期之后,她已经离开深切治疗部,转到普通病房。这天,我来看她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发目录。
「甚么星星?」我问。
「医生说,我脑里的肿瘤叫做星形细胞肿瘤,形状像星星,有成千上万颗。没想到我的肿瘤也比别人灿烂吧?」她活泼地眨眨眼睛,然后说:「我的化疗,便叫摘星行动,是不是很别致?」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吗?」
「它叫银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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