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这些时候,在家里等着她的,是一张失望和恼火的脸。舅舅看到她空着双手回来,认定她偷懒,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皮带狠狠抽打她。
他比她强大,她只有挨打的份儿。
一天夜晚,她又空手回来。饥饿和恐惧折腾着她,她拖曳着脚步,希望回家的路永远走不完。
石榴街的夜晚照例很热闹,一排卖熟食的小摊占了大半条街。她一个小摊接一个小摊走过,眼睛贪婪地看着一盘又一盘热腾腾的食物吞口水。
来到怪婆婆的小摊前,她停了一下脚步。
来买粽子和鸡蛋糖水的客人很多,怪婆婆只有一个人,一双粗糙的手忙个不停,爬满皱纹的难看的脸上从来就没有笑容。这一带的小孩子都很怕她。
她眼角瞥见怪婆婆身上蓝布围裙的两个口袋塞满了钞票和沉甸甸的零钱。
她走过了,又踱回来,看到粽子和糖水差不多卖光了。再过一会,怪婆婆会一个人推着板车回去。
她溜了一眼又走远,去别的摊子看看。那些摊子要不是一家大小或者两夫妇一起干活,就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于是,她又踱回来。这次她没停在怪婆婆的小摊前面,而是站在对街。
后来,一个男人来买粽子。她听到怪婆婆冷冷地说:
「卖完了。」
男人失望地转到别的小摊去。
她在夜晚的寒风中抖着,看到怪婆婆开始收拾。她蹭着脚取暖,到处张望,装着她没看怪婆婆。
这时,她感觉有一只手粗鲁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一惊,转过头去,看到怪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两只粽子,脸上没有表情,嘶哑的声音说:
「拿去!」
她楞住,没有伸出手去接。
「拿着!」怪婆婆不耐烦地把两只粽子塞在她手里。
她抱着粽子,拔腿就跑。
「回来!」怪婆婆突然在后面叫住她。
她煞住脚步,扭过头来看她,以为她后悔。
怪婆婆大步走向她,然后塞给她一小包东西。
她看了看,是一包白砂糖。
「粽子沾砂糖才好吃!笨丫头!」怪婆婆粗声粗气地说。
她以为她想吃粽子,竟不知道,她一直盯着的是她围裙口袋里露出来的钱。
她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听不见,拿着砂糖奔跑回家。
舅舅不在,她松了口气,蹲在地上,像个饿鬼一样,把沾了砂糖的粽子大口大口塞进嘴里,吃饱了就钻上床睡觉。
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带着羞耻爬进梦乡。
羞耻感折磨着她。即便她回到大街和广场上晃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理直气壮的扒手。
如今,她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当个扒手,并不是为了讨好舅舅。
她再也不会幻想得到舅舅的爱。在她幼小却也老成的的心灵里,她彷佛知道,想要得到舅舅的爱,已经不可能了。
舅舅好像感知这一切似的。既然她不爱他,他打她打得更凶,更不留手了。
不只一次,他喝醉之后跟她说,等她长到十五岁,他要把她卖掉,当个歌女或者舞娘,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他总是一再提醒她:
「你欠我太多了!」
那天晚上,她扒不到钱,回家又挨打。舅舅疯了似的,抓起皮带,拚命往她身上抽。她像受惊的可怜小猫,一直窜到墙角去。无处可逃了,她伸手去挡,那一下刚好打在她右手的小指上,她的指骨被他打断了。
她痛得抓住受伤的小指掩嘴大哭,哭得全身发抖。他好像被她吓着了,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缩在那儿喘气。
确定她没有被他打死,他松了一口气,丢下皮带出去喝酒。
他走了,她呜呜哀哭着从墙角站起来,蹒跚走到床边,拿起她那只毛毛狗,忍受着手指的疼痛,用剪刀把毛毛狗肚子上的缝线剪开,挖出丁丁很久以前给她的那张纸头。
她拨通了电话,一听到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18.像爱情的关系
每一段扣得很深的关系都是爱情,都有它最像爱情的时候,也都经历着甜蜜与苦涩,渴望与心碎,热情与荒凉。
每一段爱情,却也有它最不像爱情的时候。那时候,这两个人像什么呢?像老朋友?像亲人?还是看来像一个错误?
许多年过去了,她心里依然恨舅舅。她好像不是恨他那样对待过她,也不是恨他给她过上那种苦日子。她是恨他轻蔑了她的爱,那曾是一个小女孩对这个世界最纯真的感情。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他。
他已经不住在天使巷那个虫窟了。
她走了,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曾经试图去找她吗?找不到的时候,他有没有片刻的悔疚?
像他这样的一个酒鬼,也许几年前已经醉死在街头。死的时候 ,孤伶伶一个人,身上依旧穿着他最宝贝的那些过时西装与皮鞋,看来有点滑稽,却也显得安详。他终于过完了卑微又寒酸的日子,再也不用抱怨什么了。上帝已经厌烦了他。
此时此刻,她身为白小绿这个人,在寂寞夜街上开着小妖朝牵牛星街驶去。小妖在她急速拐弯的时候颠了一下,然后又回复平静,乖顺地走上一条坡道,在路的尽头停下。
她走下车,爬楼梯上楼。
山鲁看到她进屋里来,偏着头,嗄嗄叫了几声。
她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抓了一把瓜子喂给牠。
牠从笼子里探出头来啄食。
她对牠说:
「每个人都说乌鸦的叫声很难听,山鲁,你也不例外喔!」
山鲁没听懂,又叫了一声。她啐了牠一口,然后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冻的梅子酒。
她拿着酒,晃出客厅,坐到长木茶几前面的一张靠背椅子里。
她放下酒杯,咬着微弯的小指审视摆在茶几上的那盘棋。这根手指被舅舅的皮带打断了指骨,愈合之后,第一个指节骨歪了,从此再也把没法伸直,可也不碍着她做任何事。别人不留心,甚至看不出来。只有她记得这个伤口,老是情不自禁地把小指放到嘴边啮咬。结果,指甲都陷进肉里去了。
她上次走的那一步棋,依然没有回答。
她皱眉研究了一会,伸手把上回走的那颗黑子挪到另一个位置去。
她嘴角不禁泛起一抹俏皮的微笑,抬头看看山鲁,得意地跟牠,也跟自己说:
「嘿嘿......是应该这样才对。」
韩哲还没回来过。这一次,他去得够久了。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许正在以色列,黎巴嫩,巴勒斯坦,或是世上某个危险的地方,为那些雇用他的人卖命。他的身边,此刻也许睡着一个跟他萍水相逢,主动投怀送抱的异国女人。等他醒来,这个美丽的女人会设法把他留住。终有一天,他会留下,不再回来。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她都觉得鼻子酸酸的,好像这一切已然发生。她会接到他某天从远方拨来的一通电话。
他在电话那一头,快活的声音说:
「谢谢你帮我看房子,我不打算回来了。」
这并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终于有一次,他回不来了。
她想象自己看着他冰凉的尸体,苍白一如裹上了一层象牙色的薄膜,乌黑的头发覆盖着太阳穴,宽宽的肩膀向她敞开着,哀伤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她止不住生气的泪水,责备他说: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要去干那种私家调查员的活!你真的有那么不要命吗?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幻灭的理想?」
然而,他已经永远听不见了。她只是对自己的灵魂哭泣。
要是他听到,他迷人的眼睛也许会鲜活起来,抱歉地笑笑,好像在说:
「噢,我不是故意的。」
上一篇:蝴蝶过期居留(Channel A Ⅱ)
下一篇:禁果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