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之地(2)
凌羽很满足,只可惜除了睡觉的时间,她鲜少在宿舍。
暑期工要每天在流水线上坐满十一个小时,以此来和各类动物模型打交道。她干着除金钱之外,创造不出任何价值的工作内容:清点有瑕疵的鸭子,给骏马的脚上缠上固定站位的铁丝,往鲨鱼尾鳍处贴上布满德语的强力标签纸。
凌羽每天早晨洗脸,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指尖擦过皮肤留下的那种愈发粗糙的触感,也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工厂采用工作证打卡,而不是录入指纹。
而流水线上的工友来自附近的陌生省份,年纪有些差距,要么是看着和凌羽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精瘦好谈,男男女女都驼背弯腰,顶着黄色头发;要么是五十岁左右的大妈,在主管不在时总能讨论得异常热烈,笑声直逼耳膜。
凌羽只埋头盯着手上,数十天内几乎退化了语言功能。她忍受轰鸣机器扑在小腿的热浪,忍受呕哑嘲哳的方言,忍受着麻木和空洞。
后来她将防尘无纺布的工帽往下拉,遮住半个耳朵,将右耳机塞到里面,开始听各种有声书,从《雾都孤儿》听到《悲惨世界》。
尽管如此,在繁琐和寂寥下,凌羽还是品出了一点寡淡的尊严。
打卡,上班,下班,吃饭,上班,下班,吃饭,回宿舍洗澡,洗衣服,在阳台和蟑螂相遇。
凌羽认为宿舍里至少有四只蟑螂,高矮肥胖各不相同,有两只经常在夜里的洗手台出没。
再这么下去,她就要准备给每一只都起名字。
她和水池里逃窜的这一只还没对视多长时间,屋内就传来了声音:“小妹,你的手机在响。”
这个南方姐姐不知道她名字,每次喊她,都称呼她为“小妹。”
凌羽说了一声好,在清水盆里摆掉了洗衣粉沫子,快步走向床前。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串数字,没备注,下面显示来自宁城。
不知道是手上有水痕还是手机老旧的问题,滑动了几次都没有反应,凌羽将手指在衣服上贴了两下,才勉强滑开绿色的接听键。
手机没有动静,凌羽也没有出声。
她又重新走向了水池,将阳台和宿舍之间的门轻轻掩上,打开扬声器,将手机随手放在了洗手池上方的绿植花盆边缘处。
这十来秒的沉默,让凌羽大概知道对方是谁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扬声器里也跟着传来一声轻咳,是很年轻的男声:“你在做什么?”
凌羽听到江予言开场的第一句话,险些要笑出声来。
她来到莞城后,除了第一天给姑妈打电话报了平安外,再也没有任何人联系过她。
这种旧友般的友好问话模式,还是从一直不给她好脸色看的江予言口中说出来,简直太奇怪了。
她将双手浸没在清水盆里,一只手往另一只手背上拨水,随后微微扬起下巴,答非所问:“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对面沉默了几秒,声音比刚才绷紧了几分:“明天晚上是我的成人礼,你也来参加吧。”
还没等凌羽回答,他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咱们班人我都打电话问了,还差你。”
凌羽没急着回答,反而在想他话中的意思,又很想问他,邀请我你就不怕司倩语生气么?但是凭她对江予言的了解,这话还没说完,她就会被拉入黑名单。
凌羽说了句这样啊。
最后一个“啊”字被她拖着长腔,转成了抑扬顿挫的调。
对面又沉默了。
“那你来不来?”
凌羽实话实说:“来不了,我在打暑假工。”
“几点下班,”他顿了一顿,“太晚的话,去接你也行。”
凌羽这次终于笑出声来了:“真去不了,我在莞城。”
“哪里?”
“很南边,距离你——”她抬头,对面楼层里有小孩的哭闹声传出来,明明是职工宿舍楼,一家人却都住在里面,“大概一千五百公里。”
“那算了。”江予言说。
就当凌羽以为他会直接挂掉时,江予言竟多问了一句:“你报了 H 大?”
“对。”凌羽说完,转头竟然看见了刚才那只消失在花草中的蟑螂,此时它距离凌羽的手机还有不到五公分。
她一只手连忙将手机夺回来,另一只手端起水盆,“哗啦”一声,小半盆水全部泼在了花盆壁上,又顺着墙壁上的瓷砖缝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江予言听到了异响:“发生什么了?”
“没事,刚才有一只蟑螂,”凌羽语气很平淡,“我用水把它泼走了。”
“你,”他的声音有了波动,“为什么不打死它?”
“H 大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了,”她回答的是上一个问题,“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