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187)
这个时候她犹豫了。其间她去看过翠儿许多许多次,翠儿现在已经不在那儿做了,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美容美甲工作室,里面的员工都是和她一样的残疾人。
每一次陈欣按下报复的念头时,就会立刻想到翠儿。
凭什么呢?凭什么因为更高尚,就要承受更大的痛苦?凭什么不能以低劣回报低劣?为什么好人就要严格要求自己,而何氏一家这样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可为和不可为之间的界限在哪里?
又由谁来决定什么才是正义的惩戒?
于是她下手了,先是费劲心力找到了第一个工人,很快就自然地找到了另一个,再一个……最终把所有氨气中毒的受害人都找了出来。
现在何氏元气大伤,何云道变得低沉了,县里已经很久没有传来他的消息,氨气中毒的受害人都得到了赔偿……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明明应该得意,应该自豪的,可是为什么当凤丽问她时,她依旧觉得抬不起头来呢?
看陈欣一直低着头,凤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不会和我姐说的。”
“嗯。”
“我本来觉得……可现在不觉得了,我不觉得你做错了。”
陈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依旧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的心里委屈极了,时间一下子回到在村完小支教的第一天,孩子们给她画了一幅很美、很纯真的黑板画,一种崇高且自洽的自我肯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类,直到一切都在翠儿跳下车的那一刻成为了一缕烟。
用时间,用勇气,用毅力,用智慧,陈欣把生命中大部分的力量用在了村子里,现在村子终于有现代社会的模样了,再也没有小女孩因为需要嫁人而离开学校,可她依旧感到委屈。
这股子委屈重重地压在她的胸膛,坠得她抬不起头来。
那一天,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凤丽如约保守着这个秘密,也没有再单独行动过。
菌种采集的工作既慢,又繁杂,菌种采集工作做完以后,还要在实验室进行多项实验,还原它们的生长环境。
教授团队把三种菌子的菌种进行了归类,第一类是腐生菌,这是一类以分解已死亡的有机物从中获得营养以维持自己的生命活动的菌类。腐生性高等真菌又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生活于土壤中以分解土壤有机质维持生命活动的土生菌;另一种为生于已死的倒木、枯枝等基质上以分解木质组织维持生命活动的木腐菌。腐生菌比较容易驯化栽培。
第二种是寄生菌,这是一类寄生于活的生物体内靠吸取寄主的养料维持生活的菌类。在食用菌中,没有绝对寄生菌,而只有兼性寄生菌等中间类型。寄生菌也比较容易驯化栽培。
第三种是共生菌,这是一类与其他生物共同生活在一起,互相依存,互惠互利的菌类。比如和白蚁穴共生的鸡枞,是非常难以驯化的食用菌。
这一次的目标,就是驯化第二种和第三种。尤其是第三种。
筛选过的菌种进行改良之后,就要开始适应实验室的环境,但是在采集且保存成功的二百多种菌种中,有许多菌种甚至无法存活,更别提繁殖了。
失败的次数多过成功,沮丧的时候多过高兴,科学的探索总是伴随着无止尽的孤独和自我怀疑,还有看不清迷雾的迷茫和慌张。
这个团队里的人,有学分子生物学的,学生物化学的、还有学农学和学计算的,这些聪明的脑袋一股子扎进向阳新村的林子里,像穿越沙漠一般,走向一条未知的道路。
在这一年期间,时间似乎相对静止了,生活平静下来,村庄也是,县城也是,人们好像在一个注定好的时刻,乘坐一趟名为“平常日子”的航班,经历了起飞之初的不安、冲刺和颠簸以后,终于上升到了巡航高度,很长时间没有再遇到气流,也不再摇晃。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静得不可思议。
直到新一年的火把节来临。
农历六月二十四,向阳新村的彝人又穿上了隆重的吉服,聚集在村口,随着贝玛一起去祭祀。
山有灵,水有灵,大地有灵,火在这其中点燃了生命,生命连接起山、水和大地,所以彝人的衣服上有绵延的山川,闪闪的银饰是永恒流动的水,绿色的树木,彩色的花,一行行的门襟像是整齐排列的农田,而整套衣服最艳丽的就是红。
红,是火的红色,是母亲生出一个婴儿时的红色,是人类为了抵御野兽时的红色,是这抹红色支撑着彝人的魂灵,叫他们不至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找不到方向,使他们不会在刺骨的寒冷中无法舒展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