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看得见(59)
凌云站在对面,满眼的绝望疯狂,像大爆炸里劫后余生的难民。他直直盯着她,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但她脑中只有爆炸后的嗡鸣,什么也没听见。
几个警察忽然冲到了操场,七手八脚地按住凌云,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离开了。
陈秋白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疑心这个午后只是一个荒谬可怕的梦。
蜂鸣声渐渐消失,随身听里传来一句歌词: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白云镇不大,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成了爆炸新闻。人们纷纷说,当老子的不是玩意儿,也难怪孩子变成这样,听说那酒癫伤得很重,他儿子的监牢是坐定了。
冯友娣每天以泪洗面,能求的人都求了,但一个个都说救不了。冯友娣实在没了办法,跑到村长家里,直接给老村长跪下了。
村长劝了半天她也不起来,只能跟她交了底:“云她娘,你起来吧。我和你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云攮胶东话,捅。了他爷,这是伤天理的事,叫他受点罪也是该当的。”
冯友娣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救不了,只是不想救。
她哭嚎着回了家,饭也吃不下,觉也不敢睡,一闭眼,就梦见凌振宇变成了恶鬼,来找她和凌云索命。
就这么煎熬了两三天,镇医院传来消息,说凌振宇醒了。冯友娣急忙骑着车子赶了过去,一进病房,还没说话就给凌振宇跪下了。
“我求求你了,你救救咱儿吧!他是你亲儿,你给他说句好话,别叫他坐牢。他才十五啊,这么小坐牢,他这辈子就完了!”
冯友娣哭得涕泗横流,凌振宇却无动于衷,想起那天险些被儿子捅死,仇恨和愤怒涌上心头,不禁又动了恶念。
他冷笑了两声,声音有些虚弱,眼睛里却透着狠厉的光:“冯友娣你别想了,这个儿你是白生了!这个婊子儿,敢杀他老子!昨天派出所来人了,和我说小子杀老子要重判,过阵子就把他枪毙了!”
其实凌云现在还在拘留阶段,过阵子才会审判。但冯友娣没上过几天学,也不懂法律,听到这话,觉得儿子彻底没救了,一时间万念俱灰。
她趴在地上哀嚎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时,眼睛里一片死寂,像个游魂般走出了病房。
陈秋白那边,也有一场不小的风雨等着她。
那天凌云在操场亲她的时候,不少同学看见了。这事很快传得满城风雨,最后所有人都觉得她跟凌云谈恋爱了。从班主任,到级部主任,再到教导主任,一级级地找她谈话,叫家长,一边审问她和凌云的关系,一边打探凌云的事。
回到家里,又是新一轮的拷问。父亲坐在沙发上,让她站在对面,严厉地问她到底有没有跟凌云谈恋爱。陈秋白一个劲儿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只顾痛心疾首,也不安慰她,说到一半又对母亲抱怨起来:“这事想起来我都后怕。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爸那个样,孩子能好得了?我早就觉得那小子看人的眼神不大对劲。你这个大善人还非要收留他,亏得没叫他长住,要不还不知道露露和果果会出什么事!”
母亲低低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那孩子也很可怜……”
听到这些话,陈秋白心里百感交集,既害怕,又担忧,也有些怨恨在里头。她又久违地恨起了凌云。他恨她鲁莽地夺走了她的初吻,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让她往后怎么面对老师、同学、亲朋好友?
她从小被保守的训诫守护着,心灵纯洁得密不透风,这事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带着种类似失贞的羞耻感。经过舆论发酵,人们看着她,也总是一种审视不洁之物的窥探目光。他独自走向了深渊,背过身去,却将她留在了狂风暴雨里。
想到这里,她哭得更伤心了。
母亲有些不忍心,劝父亲说:“露露马上中考了,你别再说她了。她成绩也没落下,肯定没早恋。”
父亲又教训几句,总算让她回了卧室。
陈秋白丢下书包,在床上躺了半小时,终于平复了情绪。她起身坐到书桌旁,本想背一会儿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一抬头,瞧见了书架里的同学录。
毕业在即,初三的学生们纷纷写起了同学录。她也买了一本,花了两天时间叫班里的同学轮流写了临别赠言。虽说一起待了三年,大部分不过是点头之交,赠言大都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或者“直挂云帆济沧海”。
只有凌云写了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陈秋白看着那行字,莫名想起一句歌词: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
她从前只觉得,这句词唱起来怅然若失,却从来不懂它背后的深意。但就在这一瞬间,她好像忽然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