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69)
闹够了之后,他从雪堆里爬出来,忽然看见了墙后的谢苏,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谢苏,皆是目不转睛。
谢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们将积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为什么又笑又闹。
从前下雪的时候,谢太医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将瓷罐装满,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来年开春之时取用。
因为雨雪都是无根水,最适宜炼制灵药。
在谢苏看来,这些白雪,好像只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离开院墙,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凉而轻软。
谢苏站起身来,稍微一握,还未学着那群少年捏出一个圆圆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击中了。
雪珠散开在他肩上,并不疼痛,几点雪粒飘到他脸上、颈中,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散开。
谢苏抬眼望去,那个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见自己击中了,不知为何红起脸来,几个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谢苏手中的那个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冻得通红。
耳畔传来踏雪之声,谢苏抬眸,看到云娘向自己走来。
她拂去谢苏肩上的雪尘,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极轻柔,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云娘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苏凝视着云娘的脸,想将她让进柴房里避避风,可是云娘执意不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认识一个采珠女,嫁人之后,仍然会去海中采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为她拉着绳子。其实这个女子常年泡在冷水里,四肢关节都有极大病痛,日日敷药都要花费不少银钱,也做不了什么重活,早就不适合下水采珠了。有一日,她仍旧游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着绳子,采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连一颗最小的夜明珠也没有找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断了。”
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有一种做梦一般奇异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这个采珠女水性很好,没有绳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采珠女的丈夫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说绳子在船边磨断了,还好她没事。采珠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条断了的绳子,采珠女却没有勇气将它拿起来看一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娘的声音既温柔又哀伤。
“因为采珠女心里害怕,她怕那条绳子根本不是在船边磨断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断的。”
云娘的容色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此时她微微一笑,却是容光照人。
她爱惜地为谢苏拂去身上的雪花,轻声道:“只有对别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云娘似乎不敢看谢苏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声渐浓。
晚饭时,谢苏喝了一碗云娘端上来的热热的粥,然后就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并不那么准确。
他的头很昏,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却无法睁开眼睛。
“那药……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这是云娘的声音。
“你懂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谢太医一直用他来试药,我要是不下猛药,又怎么放得倒他?”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是王宗。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谢苏却听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梦魇住,既无法彻底昏过去,又不能完全醒过来,被人放到了牛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稻草。
谢苏闻得见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干燥味道,和湿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似乎在布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谢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小子来,我还当你吹牛,现在一看,果然比过去一年咱们捕上来的所有海人鱼还要标致,你打算在哪里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后半夜自然有人来把他带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王宗哼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谁不知道永州灵气断绝,那明光祠荒废多年,也就是个破庙了,至多有几个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怕你我这样的恶人磨……”
谢苏只觉得自己连着身上的稻草卷被抛到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冷无比。
不多时,外面院中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剥之声,间或有人低语,似乎是王宗二人并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