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67)
做完这一切,云娘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寒冬腊月出了一身的汗。
她抬袖擦汗,只是手上的黑灰将袖子也染脏了。
云娘又将那一小袋金子放入怀中,转身就走,直往外走了十几步才想起自己连风灯也没有拿。
她急急忙忙转身回来,踩着脚下的渣子,险些打滑摔倒,伸手提起风灯的一瞬间,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吓得当时就大叫起来,脚一软滑坐在地,风灯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灰蒙蒙的废墟之中,站着一个少年。
他脸上蹭了不少黑灰,些许露出的肌肤却是玉色的,一双澄明姣美的眼睛望着云娘,一眨不眨。
那双眼瞳竟然是琉璃色的,似风烟俱净,湖光山色尽在其中。
云娘“啊”的一声叫出来:“你没死!”
她惊魂未定地退了一步,轻声道:“你是人是鬼?”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捡起了那盏风灯。
这灯不怕风吹,可是倒在地上,险些要熄灭,一时明一时暗,只是扑朔,直到被少年捡起,那光芒才稳定下来。
云娘的胆子到底是很大的,她站起来,已看出眼前的少年并不是鬼魂,犹疑着叫道:“谢苏?”
少年走近两步,将风灯交还到她手里。
“昨夜起火,没烧着你吗?”云娘惊疑着看着他周身。
谢苏望向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并无半分情绪,只是摇了摇头。
云娘提着风灯,收回目光,轻声道:“嗯,我要……我要走了。”
她走出十数步,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苏仍然站在原地那些烧得焦黑的废墟之间,抬眼平静地望着她。
云娘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开口道:“要是你没有地方去,先跟我回家吧。”
带谢苏回自己家的一路上,云娘其实都在后悔,她实在不应该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谢苏是谢太医养在府里的一个药人。
云娘第一次见到谢苏时,他还是个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的少年,模样实在太过灵秀,是让人看一眼无端觉得觉得心惊的漂亮。
只是谢苏从不开口说话,仿佛无悲无喜。
谁也不知道谢太医为什么到了古稀之年,突然发疯一般狂热地沉迷于修仙之道。
他按照自己搜寻到的丹方,用各种仙草炼制了无数灵药,自己却不敢就这么服用。
只因为那些丹方上记载的灵药,与谢太医这数十年所学完全是背道而驰,毫无关联,许多仙草药理相冲,甚至有剧毒。
谢太医便将那些炼制好的灵药先给谢苏服下,等待数日确信安全无虞,自己再原样炼制新药服用。
云娘每日来谢府做好一日两餐之后就会离开,因为谢太医并不喜欢她在这里久留,饶是如此,时间长了,云娘也渐渐看明白了谢太医每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谢太医炼制的灵药多是助人引灵气入体的,他生怕谢苏服药之后先一步引气入体,每每在验证灵药安全无虞后会再调配一种药给谢苏服下,以此毁去他体内的一点点根基。
如此反复经年。
云娘时常带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看着谢太医摆弄各种仙草,也没见他真的如何延年益寿、感知天地灵气。
她倒是觉得谢苏当真有些可怜。
云娘既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又觉得他不会说话,神智懵懂,除了要为谢太医试药,就是待在药圃之内。
说来也奇怪,谢太医花费重金搜寻来的那些仙草,有不少都难以在凡土之中存活,草药之中的灵力很快就会消散。
但只要谢苏在,药圃之中的仙草就能长久地维持药性。
有一次,云娘在谢太医的窗下,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后来谢太医便教了谢苏一点医理药理,多半还是为了让他给自己侍弄仙草。
但云娘却是真真切切受过谢苏一点恩惠的。
她做少女时,是个采珠女。
永州濒临南海,南海之中最珍贵的事物有三件。
一是红珊瑚,二是夜明珠,三是海人鱼。
下海采珠的人一定得是水性精熟的女子,因为女子身体柔韧,脂肉丰腴,在寒冷的深水之中也能游泳采珠。
采珠女下水时,会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船上。
她们潜入深海采珠,是极凶险之事,所以留在船上的人,一定得是自己的家人。
一个少女能采珠的时间也就是数年而已,因为水下寒冷,采珠女的四肢关节会渐渐僵硬,一到阴天下雨便会疼痛异常。
云娘在嫁人做了新妇之后,为了补贴家用,依然经常下水采珠,一身关节常年阴冷刺痛,有时在谢府之中烧菜做饭,一疼起来,便似骨头里有小虫密密噬咬,极难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