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阿南泪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记得她一身华服,可头发已全白了,海岛灼热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彻,泪眼中看来散着虚幻的光。
师父悻悻丢开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终于完工,特意修书邀你过来观看这座水运宝山时钟,谁知这混账居然一个失手把它摔坏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纪这么大了,性子还这么急。铜铁制的东西若是一摔就坏,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关人家小娃娃什么事?”
说着,她走到那具时钟前,俯头仔细看了看,隔着外壳用指尖轻轻地从上叩击至下,侧耳听了一遍,然后将宝山外壳卸掉,用一根小铜棍伸进密密麻麻的机括零件之中,将可以够到的地方轻敲了一遍,闭上眼睛细细听着。
须臾,她微微一笑,丢开了小铜棍,说道:“转运水流的一个小棘轮震偏了,卡住旁边的杠杆,因此连带得整座宝山停止运转。你把小庙拆下来就能看见。”
师父将信将疑,忙去拆铜山上的小庙。
而她则抬手轻抚阿南的头发,又坐下来拉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指轻抚过手背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面容沉静。
阿南站在她的面前,看见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即使年纪已经大了,上面的褶皱已经加深,但那依然是一双保养得特别好、修饰得干干净净、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难免有许多皱纹,但肤色依旧皎洁,一双眼角带着风霜的眼眸,也依旧清亮如少女。
她的双眉间,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钿般鲜亮。
而她抬眼看着阿南,微微一笑,握紧了她尚未长成的小手,说:“你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势,以后你手痛的时候就照着按摩缓解,就不会痛了。”
她纤长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着,低声教她如何保护自己的手。
正在此时,旁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阿南转头一看,只见流水潺潺,山间小兽穿行,那座宝山时钟重新开始运转,循环不息。
师父喜滋滋地回来坐下,打发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着炉子蹲在阶下扇火煮茶时,听到堂上传来的低语:“你这徒弟很不错,好好教导,将来你们公输一脉说不定就由她发扬光大了。”
“这小娃娃?”师父嗤之以鼻,“天赋尚可吧,但整日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看着令人心烦。不愿入这行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我看她将来比你有出息。你说说看,你六七岁时,能如她一般心智坚忍?”
师父哑口无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给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赋,后天再怎么努力,也走不了我这条路。但你们公输一脉主张勤、潜二字,她倒很合适,以后若有机缘,说不定会走得比我们更远。”
师父瞥瞥阿南,不屑问:“这小丫头,能有这样的命?”
“谁知道呢?这世上任何东西我都有把握计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来。”
师父哑然失笑,道:“这就是你总将自己的生辰作为钥眼,来设置机关阵法的原因?”
“有何不可呢?反正天底下知道我四柱八字的,只有至亲的人。”她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繁盛树荫道,“子孙们若有能耐破了先辈的阵法,难道不是我辈幸事?”
“所以……解开这道阴阳谜题的,很可能就是傅灵焰的四柱八字?”
这陈年旧事听到此处,朱聿恒恍然大悟,想起了拙巧阁那一张傅灵焰画像。
“对,我也是在看见傅灵焰画像时,才忽然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阿南说着,抬头遥望前方两岸灯火,道,“有御笔画像,而且还住在宫中,她应该入过龙凤朝后宫。而龙凤帝以青莲宗起事,宫中常有祭祀,自然有八字忌讳,咱们既然知道了她的出生年月,逆推韩宋朝宫中祭祀档案,不就一清二楚了?”
应天玄武湖中的黄册库,藏着天下所有户籍,亦有前朝秘密档案,即使在圣上迁都之时,也不曾变动分毫。
朱聿恒回到应天,第一件事便是调取玄武湖卷宗。虽然里面不可能记载后妃们的生辰八字,但根据生辰赏赐,他找到了与傅灵焰同日而生的那个妃嫔——
韩凌儿去世之后,渡海消失的姬贵妃。
按档案来看,姬贵妃有一子一女,若她便是傅灵焰的话,那么她应该是带着身中山河社稷图的长子到海外求生,而女儿应该便是傅准的母亲,继承了拙巧阁与母姓,并招婿诞下了傅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