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不是语言功能退化,而是——他卡壳了。
从三岁大脑初步发育成熟之后,小沈酌的思维量骤增太快,就像一个无限容积的水袋,突然被一把不知从哪来的高压水枪开始往里猛灌。而矛盾之处在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像个非常小的袋口,不仅没有随之扩张,反而因为水袋压强骤增而愈见缩小,因此顺理成章导致了一个结果:堵住了。
他的内心世界越丰富,表达就越困难,也越缺乏表达的勇气和动力。
如果是个活泼大胆的孩子,那绝不至于演变到如此地步,但小沈酌情况不同。他天生软弱、胆怯、容易受惊,专家说甚至不能太激进地鼓励他,只能顺其自然地等待他,等他有朝一日生出表达的动力,然后再慢慢进行诱导。
——那把高压水枪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天赋的馈赠吗?
没有人知道。
研究员百思不得其解,不论如何都找不出小沈酌思维度发育畸高的原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窝在那里,看书或者发呆,偶尔会突然笑起来,像从无人可知的内心世界中获得了天大的乐趣,抬头望着半空,眼睛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当时很多不明内情的人都以为小沈酌是个弱智儿,私下聊起不免惋惜,觉得浪费了一家子那么好的遗传基因。
但卡梅伦知道没那么严重,自己的弟弟不到弱智的程度。
他用客观且中立的眼光来评价,只是在学术方面太蠢而已。
卡梅伦小时候没去过学校,是沈如斟手下那些研究员一对一教的,所以在幼儿教育这方面他只有自己作为唯一的样本,顺理成章也是以自己作为标准来要求弟弟的。学校那种可怕的地方当然不能让弟弟去,研究院里绝大多数人也实在蠢得可以;无奈之下卡梅伦只能一肩挑大梁,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来审视弟弟的学习进度。
结果不审视还好,一审视差点把卡梅伦气死。
那么大的孩子,反复给他讲好几遍平面几何都无法理解,连基本的物理常识都无法入门,你跟他说事物的存亡只是物质具体形态在一定条件下的转化罢了,他转头就对着路上被踩死的蚂蚁扑簌簌掉眼泪。卡梅伦自己六岁大时已经接触圆的性质求证了,小沈酌连求个阴影面积都要发呆,一副脑筋转不过来的样子望着哥哥,卡梅伦差点被自己巨大的心理阴影吞噬。
柔弱胆怯,多愁善感,简直是家族遗传大翻车,照这样下去他弟弟长大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作家甚至是艺术家,连那颠三倒四的语序都会被外人夸赞成一种行为艺术——一想起自家族谱上可能要出现艺术家这么耻辱的字眼,卡梅伦都要爆血管了。
卡梅伦在暴跳如雷和自我疗愈中反复横跳了大概两年,期间一度绝望到回去翻他弟的基因编纂记录,想知道是不是当初编纂时哪里出了问题,把他弟从一个正常人编成了一条金鱼。
直到某天,小沈酌蹲在花园里数蚂蚁,阳光下剔透面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卡梅伦远远看着他,一瞬间突然达成了绝望而平静的超脱。
他尝试用自己平生最宽容、最慈爱、最无欲无求的目光打量这个弟弟,终于找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突出优点,漂亮。
虽然是个小蠢货,但起码是个漂亮的小蠢货,至少不是这满世界几十亿污染眼球的真蠢货。
卡梅伦得到了唯一的安慰,从此总算与自己和解了。
·
时光如书页哗啦啦往后翻,日升月落,光阴如梭。
小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似乎有一点缓慢恢复的迹象,偶尔能多蹦出几个单词和短句,但他还是不喜欢开口。
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玩,自己看书,自己蹲在花园秋千下默默地观察蚂蚁。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会被卡梅伦拎去办公室检查功课进度,被冷嘲热讽一番,没关系反正听不懂;然后被他哥强压心梗指点一番,再懵懵懂懂地回安全层。
回忆如此一页页往后翻。
与此同时,HRG实验室里的那个“容器”也一天天地发育成熟了。
人造躯体被浸泡在001号培养箱里,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对同龄人天生的好奇,每次沈酌被领去HRG实验室的时候,都会趴在透明玻璃壁上,好奇地观察那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孩子”。
“想跟这个小弟弟玩吗?”容器培育项目的主任是个中年人,半蹲在培养箱边,笑眯眯摸着沈酌的头,“不行哦,小弟弟还没睡够呢。”
“……”
沈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人造容器没有生气的脸,少顷歪头问:“睡、睡不……着……?”
按沈酌当时混乱一塌糊涂的语序,他想说的其实不是“睡不着”,而是:“为什么他睡着了,醒不来?”